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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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5)

送石处士序韩愈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元和五年四月,诏用乌公重裔为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治孟州。其曰节度之三月,则是岁六七月间也。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石先生,名洪,字浚川,洛阳人。罢黄州录事参军。退居于洛,十年不仕。公曰:“先生何如?”因此一问,下便借从事之荐词,以代己之颂美。所谓避实行虚,文之生路也。曰:“先生居嵩、邙茫、鏶蝉、谷之间。嵩、邙,山名。鏶、谷,水名。皆在洛阳之境。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一路短句错落。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

王良、造父,皆古善御者。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与之语道理”管到“龟卜也”止,中间用三个“若”字,有三意,文法变化不同。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因此再问,下又借从事之言,安顿石处士。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元和四年三月,成德军节度王士真卒,其子承宗叛。十二月,诏吐突承馞率诸道兵讨之。《地理志》:镇州恒山郡,本恒州。天宝元年更名镇。成德军所治也。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粮运辐辏之区。治法征谋,宜有所出。急需贤才以济。先生仁且勇,仁则易于感动,勇则敢于有为。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此段句句为石先生占地步。于是撰写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写大夫求士郑重。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此与“劝之仕不应”相反,然其出处之意,已见于从事之言,所以不告不谋,较有意味。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张,供张也。如今筵会铺张设席之类。○只此一句,又生出下半篇文字。酒三行,且起,酒三行后,且将起别。○得此一句,落下便有势。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第一祝,并赞二人。又酌而祝曰:上只执爵而言,此乃酌而祝也。“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照上“劝之仕不应”。遂以为先生寿。”第二祝,独寿处士。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第三祝,规大夫。又祝曰:不再酌也。“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第四祝,规先生。○四祝词。一段紧一段。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须有此一答,上四祝便有收拾。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一篇之意,归结此一句上。何等笔力。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纯以议论行序事,序之变也。看前面大夫从事,四转反复。又看后面四转祝词,有无限曲折变态,愈转愈佳。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韩愈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伯乐,姓孙,名杨,古之善相马者。○凭空作奇语起,下一难一解。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已上以譬喻起。不独为送温,并送石亦连及。伯乐譬乌公,冀北譬东都,马譬处士,良马譬温、石。凡四段。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一语,即从喻处渡下。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连石。其南涯曰温生。出温。大夫乌公以铁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莫下。幕,帷幕也。在旁曰帷,在上曰慕。军旅无常居,曰幕府。○连石。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出温生,自见所以连石之故。○为罗、为媒,字法新奇。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所谓遇其良辄取之。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居守,谓东都留守。二县,谓东都、郭下二邑,洛阳、河南也。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写空群,一。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写空群,二。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写空群,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写空群,四。美处士在去后感慨中见之。妙。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以乌公为士之伯乐,应首句意。

夫南面而听平声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陪一相。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陪。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正。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此段推开一步,以归美乌公,文气始足。愈縻于兹,縻,系也。时公为河南令。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本以致颂,反更生怨,绝妙文情。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应“求内外无治”句。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应“何能无介然”句。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全篇无一语实说温生之贤,而温生已处处跃露。“若是而称曰”数语,是结前半篇。“其为吾以前所称”,是结后半篇。然“致私怨于尽取”句,直挽到篇首“空”字,收尽通章。

祭十二郎文韩愈

年、月、日,或作“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七日乃能者,以所报月、日不同,欲审其实,故迟迟如此。建中,人名。十二郎,名老成,公兄韩介之子,韩会之继子也。

呜呼,吾少孤,大历五年,公父仲卿卒,公时三岁。○从自说起。乃长,不省所怙,《小雅》:“无父何怙。”惟兄嫂是依。兄韩会,嫂郑夫人,即十二郎父母。公于郎,虽叔侄,犹兄弟。其情谊尽在此。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大历十二年五月,起居舍人韩会,坐宰相元载党与,贬为韶州刺史,寻卒于官。公时年十一,从至贬所。○始入十二郎,只“俱幼”二字,已不胜酸楚。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建中二年,中原多故,公避地江左,家于宣州。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一段叙幼时相依。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写尽零丁孤苦。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引嫂言,尤悲惨不堪。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上说“俱幼”,此又略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虽略分,又不甚分,妙妙。○一段,叙叔侄二人,关系韩氏甚重。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贞元二年,公自宣州游京师。○与郎别。其后四年,而归视汝。与郎会。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与郎别。遇汝从嫂丧来葬。与郎会。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氵卞州,贞元十三年,董晋帅氵卞州。○与郎别。汝来省吾,与郎会。止一岁,请归取其孥。孥,妻子也。与郎别。明年,丞相薨,吾去氵卞州,汝不果来。与郎不复会。是年,吾佐戎徐州,是岁张建封辟公为徐州节度推官。○与郎别。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十六年五月,张建封卒,公西归洛阳。○与郎不复会。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图与郎长会。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与郎永别不会。○自“吾年十九”以下,追忆其离合之不常,卒不可合而遽死。意只是平平,读之自不觉酸楚。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承写相离之故。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真言肠断。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倒跌起下。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承上发出一段疑信忄尚忄兄光景,下分承一段疑,一段信。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一段从信转到疑。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家人名。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一段从疑转到信。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言其不应死而死,卒归咎于天与神与理,哀伤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