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土,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罚以酒。○引古。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受觞不辞,是服义。○并美三人。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专美晏子。今观文正公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结到文正公。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去声之充,饩廪曰稍。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壶同葫瓢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骂世人之不义,正以赞公之义。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他人作记,必以此于起手处张大之,今只于结尾略带,高绝。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常见世之贵显者,徒自肥而已,视亲族不异路人。如公之义,不独难以望之晚近,即求之于千古以上,亦不可多得。作是记者,非特以之高公之义,亦以望后世之相感而效公也。
袁州州学记李觏
皇帝仁宗。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倔力殚虑,祗顺德意;屈,尽也。祗,敬也。○此等或亦间有。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官,以治民言。师,以教士言。假借云者,谓徒有官师之名,而无其实,惟苟且具奉诏文书以上闻而已。○此等比比皆是。或连数城,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尼日匿不行。尼,沮也。○一段先叙祖君未来以前。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泽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阙,废坏也。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去声上意旨。写得阔大。通判颍川陈君亻先莘,闻而是之,议以克合。先书祖君,次书陈君。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提过。乃营治之东。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记地之吉与材之美。殿堂门庑武,黝忧上声垩恶丹漆,举以法。黝,微青黑色。垩,白土也。○记制作之佳。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百尔器备,并手偕作。记学中次第兴理。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记用力勤而成工速。○详记立学毕。
舍同释菜且有日,释,陈设也。菜,苹蘩之履。立学之初,释菜以告先圣先师也。日于吁江李觏谂深去声于众曰:谂,告也。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作学记,自当从虞、夏商、周说起。今只以一句道破,高绝。秦以山西鏖奥平声六国,尽死杀人曰鏖。欲帝万世,刘氏汉高。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引古废学之祸。孝武汉武。乘丰富,世祖光武。出戎行杭,皆孳孳学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灵帝、献帝。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谓窦武、陈蕃、李膺、杜密、郭泰、范滂、张俭、王章等。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谓曹操等。教道之结人心如此。引古兴学之效。今代遭圣神,尔袁得圣君,俾尔由痒序,践古人之迹。谓建学。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教之于无事之先。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报之于有事之日。是惟朝家教学之意。应前“称上意旨”句作收。若其弄笔墨以徼骄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又反收一笔,为之慨然。
作学记,如填入先王教化话头,便落俗套。是作开口将四代之学,轻轻点过,只举秦汉衰亡故事、学校之有关于国家立论,最为警切。至末“不幸”一转,不顾时忌,尤见胆识。读竟,令人忠孝之心油然而生。真关系世教之文。
朋党论欧阳修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己。归重人君,一篇主意。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君子小人,先平写一笔。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侧注君子立论。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承写小人无朋。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承写君子有朋。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应转“人君辨其君子小人”句,作一束。以起下六段意。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八恺、苍舒、阝贵、賈、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君子一证。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四岳、九官、十二牧。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君子又一证。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小人一证。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君子又一证。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时以窦武、陈蕃、李膺、郭泰、范滂、张俭等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钜鹿张角聚众数万,皆着黄巾以为标帜,时人谓之黄巾贼。帝召群臣会议,皇甫嵩以为宜解党禁,帝惧而从之。○小人又一证。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李德裕之党多君子,牛僧孺之党多小人,号牛、李党。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天二年,朱全忠聚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马驿尽杀之。时李振屡举进士不中第,深疾缙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尝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小人又一证。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缴上纣、汉、唐三段,是不能辨君子小人者。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缴前舜、武三段,是能辨君子小人者。○看他一一用倒扌卷之法,五“莫如”字,尤错落可诵。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总缴“治乱兴亡”四字,归到人君身上,直与篇首“惟幸人君”句相应。
公此论为杜、范、韩、富诸人发也。时王拱辰、章得象辈欲倾之。公既疏救,复上此论。盖破蓝元震朋党之说,意在释君之疑。援古事以证辨,反复曲畅,婉切近人。宜乎仁宗为之感悟也。
纵囚论欧阳修
信义行于君子,而形戮施于小人。两句立柱。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悬指所纵之囚。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悬指囚之自归。○两“尤”字,最见精神。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一断。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一断。此岂近于人情哉?一句收紧,伏后“必本人情”句。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设一难,起下本旨。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言太宗为此,正求恩德入人之名。○劈手一接,喝破太宗一身病根,刺心刻髓。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将太宗与囚之心事,一一写出,深文曲笔。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贼,犹盗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上以贼下,非真施恩德也。下以贼上,非真知信义也。○反应上文收住。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反复辨驳,愈驳愈快。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又起一波。然此必无之事也。急转。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提出“常法”二字,纵囚之失,显然可见。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前不说尧、舜、三王,留在后结,辞尽而意无穷。
太宗纵囚,囚自来归,俱为反常之事。先以不近人情断定,末以不可为常法结之。自是千古正论。通篇雄辨深刻,一步紧一步,令无可躲闪处。此等笔力,如刀斫斧截,快利无双。
释秘演诗集序欧阳修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当世贤豪,指在位及求仕者。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伏秘演、曼卿二人。欲从而求之不可得。此段言非常之士不易见,先作一折。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先出曼卿作陪引。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伏后“隐于酒”与“极饮醉歌”一段案。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从曼卿吊起秘演。
浮屠秘演者,浮屠,僧也。○入题。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二人合写。然喜为歌诗以自娱鱼。○点出诗。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叙其盛。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插入自家。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运,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叙其衰。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插入自家。○写秘演将曼卿引来陪说。写二人,将自家插入陪说。文情绝妙。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不脱曼卿。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应奇男子。既习于佛,无所用,深惜秘演。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月去区其橐,月去,发也。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此段方叙其集诗,是正文。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到底不脱曼卿。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倔论入声,江涛汹涌,甚可壮也,应前“壮”字。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年虽老而志犹壮。○结“老”字。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仍以“盛”、“衰”二字结,妙。
写秘演绝不似释氏行藏,序秘演诗,亦绝不作诗序套格。只就生平始终盛衰叙次,而以曼卿夹入写照,并插入自己。结处说曼卿死,秘演无所向;秘演行,欧公悲其衰:写出三人真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