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5043200000061

第61章 (5)

寄欧阳舍人书曾巩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三句。是一篇纲领。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古之铭志必勒之石。或留于家庙,或置之墓前,其义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史兼载善恶,铭独记善,所以异也。○此段申明“与史异”句。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严,敬也。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此段申明“义近于史”句。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此段言衰世铭不得实,起下段“当观其人”意。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铭以人重,此句为通篇关锁。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徇私则不公,惑理则失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又从“观其人”翻出“公与是”一语。见今世之铭、并其义之近于史者,亦失之矣。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此一转,徐徐引入欧阳公身上来。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公。于众人,则能辨焉。是。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辨之甚难。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而是。议之不徇?而公。○此以见必畜道德者,而后可以为。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从道德侧到文章。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此以见必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而后可以为。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此段申明能尽公与是,必待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下便可直入欧公。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可直入欧公矣,偏又作此一顿,文更曲折。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挽上略顿。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兴入声然不知涕之流落也,,伤痛也。○波荡。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收转,感慨呜咽。其追希祖德,明不明之际也。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即感恩图报意顿住,下乃发出绝大议论。正是铭与史异用而同功。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遥应前段警劝之道。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铭一人而天下之为父祖子孙者,皆知所警劝,其为美更多于作史者。“数美归于先生”一语,极为推重欧公。若徒为己之祖父作感激,是犹一人之私耳。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以感欧公者。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承欧公来书之教而加详。愧甚,不宣。并结出自惭意。

子固感欧公铭其祖父,寄书致谢,多推重欧公之辞。然因铭祖父而推重欧公,则推重欧公,正是归美祖父。至其文纡徐百折,转入幽深,在《南丰集》中应推为第一。

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提苏轼说入。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点出二生。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俊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叙出二生之文。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一总顿住。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通篇意在勉二生以行道,不当但求为文词。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插入安生,妙。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因“迂阔”、“解惑”二句,生出下两段文字。

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自负不少。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迂阔至此。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叠一句,妙。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一段答他“笑以为迂阔”句。

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应前错落有致。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一段答他“解惑于里人”句。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照起作结。

文之近俗者,必非文也。故里人皆笑,则其文必佳。子固借“迂阔”二字,曲曲引二生入道。读之觉文章声气,去圣贤名教不远。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秦昭王囚孟尝君,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入秦,献之昭王。客有能为狗盗者,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以献幸姬。幸姬为言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夜半,至函谷关。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追人。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有能为鸡鸣,而鸡尽鸣,遂得出。○立案。

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陡然一劈。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驳得倒。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断得尽。○疾转疾收,字字警策。

文不满百字,而抑扬吞吐,曲尽其妙。

同学一首别子固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两非今所谓贤人者,见其俱以古处自期也。○分提。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先翻“同”字。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次点“学”字。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接上“相似”,总点“同”、“学”。○合写。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空中立说,句法变换,自成隽永。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醒发“同”、“学”二字,先后缀映,百倍精神。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尝云尔。此处微分主客,是文家点题法。夫安驱徐行,吝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车践也。舍二贤人者而谁哉?写出两人阶级,到底只用合发。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插入自己。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结出别意。同学兄弟,每每若此,言之慨然。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正文只此二语。

别子固而以正之陪说,交互映发,错落参差。至其笔情高寄,淡而弥远,自令人寻味无穷。

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浮图,僧也。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叙出所由名。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通篇借游华山洞发挥,故先点出洞名。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伏篇末案。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闲文生趣。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点前洞,是宾。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点出后洞,是主。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隐下正旨在内。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已上叙游事,笔笔伏后议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借此以喻学之深造。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顿宕。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归结在此一句。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文情开拓。夫夷以近,则游者众;应前洞。险以远,则至者少。应后洞。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接入主意。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翻跌尽致,亦以曲折递下。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挽上“拥火”句。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应“咎其欲出”句。而在己为有悔。应“悔其随之”句。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无悔与讥,便是有得,真论学名言。○一路俱是论游,按之却俱是论学。古人诣力到时,头头是道。川上山梁,同一趣也。

予于仆碑,应篇首。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无限感慨。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直至此,方点明学者。记意寓体,收拾已尽。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点四人结。

借游华山洞,发挥学道。或叙事,或诠解,或摹写,或道故,意之所至,笔亦随之。逸兴满眼,余音不绝,可谓极文章之乐。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王安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点得有致。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略顿。宝元仁宋年号。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长才屈于下位者,不堪展读。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一句断。下发议。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阻龉语固宜。龃龉,谓不遇也。○此是另一种人,提过一边。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似说许,又似不说许。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税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韩非工说而发愤于韩王,李广善战而终诎于汉武,千古恨事不少。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收上,妙不说尽。

君年五十九,以嘉仁宗年号。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指范、郑诸公。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感慨不尽。

起手叙事,以后痛写淋漓,无限悲凉。总是说许君才当大用,不宜以泰州海陵县主簿终。此作铭之旨也。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远,令人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