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当道家统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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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法家的遗产:汉承秦制下的隐患与危机(1)

“帝”“王”博弈

从秦朝建立到项羽称霸再到刘邦立国,死而不僵的王制只是迎来了短暂的回光返照,最终仍难逃穷途末路的命运。经过项羽复辟王制的冲击之后,中华的帝制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变得愈发坚不可摧。将“帝国”的名字正式刻入历史,这是汉王朝难以逃脱的宿命。

历史的画卷缓缓展开,当今人的目光穿越时空,看到的那两千多年前的一日应该是这样的场景。

公元前149年十月初七,在幅员辽阔的汉帝国的中央,一个小伙子面色凝重,正站在长安县高祖庙前的高台之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然而,他的脸上却已过早地呈现出因整日操劳而带来的疲惫神情。繁忙的政务和激烈的宫廷斗争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对着父亲的灵位缓缓地行完一套祭拜的礼仪,起身舒展华服,面孔不怒自威,天子的华服透露出此刻庄严的气息。在他的身边,是郎中令张武统领的一群面目严肃、披坚执锐的郎中。高台下还有卫将军宋昌统领的南北军。那些军士们瞪着双眼,目光不停地在那些衣着光鲜的大臣和诸侯王身上徘徊。骑兵和步兵全副武装,手中锐利的剑锋上泛出丝丝寒意,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小伙子缓缓巡视了台下的大臣,整了整皇冠,便转身向所有人宣告,他——刘恒,正式成为汉帝国的第四任执政者。

“趋!”伴随着礼仪官的一声高喊,群臣们小步向前快行,高台下紧握剑鞘、身着绛衣、全副戒备的郎中们立刻站到了台阶两旁。大臣、列侯、将军在西边依次而列,面朝东;丞相以下的文官站在东边,面朝西。几乎所有人在新君面前都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按照叔孙通当年给刘邦从简设计的朝拜礼仪做着动作,唯恐得罪了这位面色庄重的新君。

刘恒的目光扫到了太尉周勃的身上,那家伙神情不似他人那般严肃,正挠着痒。刘恒皱了皱眉,却并未言语。

“万岁”的呼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传播到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民众们自发地应和着那些呼声,刘恒的法驾也缓缓驶来。偌大的汉帝国沉浸在一片新气象之中,每个人都满怀憧憬与希望,只有身负治国重任的刘恒除外。

刘恒眉头紧锁,高台之下是自恃的功臣元老和强横的关东诸侯王,自己的政治手段能压制住这些权臣与贵族吗?他感觉很懊恼,索性抬起头,目光向汉帝国的北部投去,隐隐地看见甘泉宫(西汉离宫)在三百里外静默着。往北,再往北,一群群匈奴骑兵,正策马弯弓,对帝国的边疆虎视眈眈,刘恒仿佛看见匈奴单于带着匈奴铁骑突破萧关,来到甘泉山上眺望帝国的未央宫阙……惶恐与畏惧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

刘恒回头望向高祖庙上父亲刘邦的灵位,一时间悲情难抑,耳边此起彼伏的“万岁”掩盖不了社会的千疮百孔。他接手的帝国虽然披着繁荣的外衣,却不过是一个经历了几番腥风血雨后,仍在苟延残喘的烂摊子。帝国由父辈们草创至今,二十四年来风雨飘摇的历史,缔造了如今铺展在他面前的种种矛盾与问题。

这些矛盾和问题还要从秦王朝开创的皇帝制度说起。

秦之前的中国,实行的是分封制(王制)。周天子留好自己的直辖地之后,将剩下的土地分成小块赐给众位诸侯,形成一个个具有相当自主性的诸侯国,诸侯名义上要服从周天子的命令。这种制度有利于巩固并扩大周朝的统治,但国家容易陷入分裂。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自认为“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将“皇”“帝”这两个人间最高贵的称呼结合起来,作为自己的称号,同时除谥法,废分封,中国历史上中央集权的皇帝制度自此得以开创,整个国家走向了真正的统一。如果说秦帝国是一个庞大而崭新的身躯,那帝制就是这身躯的灵魂,而且,帝制的专制属性和秦国那由野蛮文明铸造的身躯契合得非常完美。

在开创帝制、建立秦朝之前,周显王十年(公元前359年),大名鼎鼎的商鞅来到了秦国,面见了日后成为他一生知己的秦孝公。

秦国不同于东方六国,它的文化里并没有贵族传统,骨子里就透着野蛮的气息。这也难怪,秦国和西戎乡邻,文化上总是要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秦人才不讲什么衣冠礼仪,这种野蛮落后的文化和商鞅推行的严刑峻法、专制统治十分吻合,所以在后来的几年中,商鞅在秦国的变法一直一帆风顺。

他编制户籍,以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以便政府对百姓统一管理、安排劳役,同时编制功爵,加强刑罚。最重要的则是在秦国境内推行县制,地方政权由中央直接统治管理,无疑加大了中央集权。

这些举措分明就是日后中央集权制度的雏形。

直到战国末年,老谋深算的嬴政和他的下僚把他们能想到的政治制度比来比去,权衡利弊,凭借着他们对于政治斗争的谙熟和积极拥护集权专制的热情,基于他们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控,最终拟定了大一统的方案。

秦国的虎狼之师作好了随时兼并天下的准备。推行中央集权制度早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秦王嬴政和他的谋臣们首先要面临的难题来自于统一之后幅员辽阔的版图,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管理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还是照着秦国的老办法安排比较顺手,可是秦国原本是县制,这显然只能应用在秦国这一小片土地上。要想管理天下,还必须给县制做一个放大版——郡县制应运而生。

日后,实行郡县制的中央集权制度将会有一个崭新的名字——帝制,它好像早就在娘胎里憋得不耐烦了,此时已经挤到了历史舞台上呼之欲出的位置。

帝制集先秦政治文化之大成,而运行了很多年的王制在它面前实在显得略有些腐朽,国势倾颓的六国根本无力抵挡秦国的兵锋,“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嬴政对六国的统一如摧枯拉朽一般,把它们挨个儿卸胳膊卸腿儿,统统拧了。

王制四分五裂,快速崩亡。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随着秦国统一步伐的不断加快,嬴政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整个平定六国的过程中,秦国的目标在不知不觉间转移,从消灭六国的贵族势力变成了消灭六国贵族所建立的政权。

六国的贵族——那些商周王制下的受惠者,并没有被“消灭”干净,遗老遗少们的高贵身份与权力尽管被剥夺殆尽,可他们的立场却从未改变,最终成为反对帝制的主力,并将在未来成为反秦武装的领导层。

获得成就的喜悦遮掩了嬴政和谋士们的理性,反对帝制的势力表面上不存在了,实质上只是转成了秘密活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在必要时对秦帝国放一矢冷箭。

秦帝国的丧钟在帝国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将在不久后被敲响。

溃败的前兆出现在嬴政称帝后的第四年(公元前218年)。

故事的主人公是韩国的落魄贵族张良,张家人原本在韩国一连做了五朝宰相,位极人臣,可偏偏张良倒霉,等轮到他接替相位的时候,韩国却被秦国给灭了。张良那叫一个愤怒啊,到手的宰相位子就被秦国人这样野蛮地抢走了,而且秦国人也不知道好好把当地权豪安顿安顿,年轻的张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老远地跑到今天朝鲜的中部,拜会了秽貊国的首领仓海君,从仓海君那里聘请了一位大力士为自己服务。

张良是六国贵族蛰伏势力中的特例,他没有加入到任何地下组织当中,而是游荡在贵族势力的边缘,此时的他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这个大力士。张良准备让这个大力士在阳武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境内)用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阻击嬴政。

然而,张良的计划看似顺其自然,实则漏洞百出。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张良低估了嬴政的防备。

秦始皇嬴政作为当时天下的主宰,所有人的命在他的眼里都如同粪土一般,他的心里只有那一句“普天之下,唯我独尊”。这个对权力极度珍惜的人没有理由不把生命看作最宝贵的财富,毕竟有了生命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敏感的嬴政出行时总是带着华丽的车队作为掩护,汉代的天子出行都有三十六辆属车跟随,秦始皇属车的数量和汉朝的相比只多不少,那么多一模一样的豪车,想不把人看得眼花缭乱都难,张良雇请的大力士要能瞧准才活见鬼了。果不其然,大铁锤砸烂的只是秦始皇的副车。嬴政渡过一劫,安然无恙。

愤怒的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最终却毫无结果。当时天下人已经对秦始皇成天横征暴敛以满足私欲的行为十分不满了,所以民间有很多有志之士,他们十分愿意收留、包庇张良。张良一直逃到了下邳,并定居于此,也成了当地的罪犯收留户,专门施恩于受到秦朝迫害的豪杰,其中就包括项羽的叔叔项伯。

直到后来秦末大乱,起义军遍地,张良才重新出山,最终成为汉初受封的功臣,被封为留侯,在汉初功臣表上排名六十二。

秦始皇将在博浪沙的这次遇刺当成了个案,殊不知这只是一直在积蓄力量的贵族势力一次小小的露脸。八年后,嬴政病死沙丘。中车府令赵高摩拳擦掌,难以按捺他那颗阴谋家的心,果断联合了帝国的丞相李斯,二人联手发动了沙丘政变。嬴政的小儿子胡亥即位,长子扶苏被杀,大将蒙恬被诛,十二位王子遇害,十位公主被车裂,帝国乱象丛生。

于是,在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楚人陈胜揭竿而起,自称“张楚王”,同伙吴广则被他封为“假王”。张楚大军攻入赵地,陈胜手下大将武臣自立为赵王,赵将韩广自立为燕王。

随后,蛰伏多时的六国贵族势力看到反秦大势已经具备,便也都揭竿而起,拥立自己故国君王的后人为领袖——韩王韩成、魏王魏咎、楚王芈心、齐王田儋。武臣后来在秦二世二年又被赵将李良杀害,赵相张耳立赵国贵族赵歇为赵王,六国贵族除燕国外全部复出,反秦武装一时风起云涌。

江山沸腾。

反秦武装中实力最强的是楚国贵族势力。项梁、项羽叔侄是这支势力的实际掌控者,楚怀王芈心不过是他们拥立的傀儡君王。后来项梁被杀,他的侄子项羽最终在巨鹿消灭了秦朝军队的主力,又在汙水(今河北磁县西)迫使秦朝最后的将才——章邯投降了反秦武装,秦帝国大势已去。

此时,反秦武装联盟中楚国势力下的沛公刘邦已经西入秦关,公元前206年,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

不得不注意的是,灭亡秦朝的是原先拥护王制的六国贵族势力,也就是说,这帮人一得势,那必然是又要轰轰烈烈地重建王制了。勤快的各国部队天天在咸阳城的废墟中挖宝敛财,这伙人全然是一副土匪嘴脸,领头的项羽也没顶住众人的劝说。大家成天在他跟前念叨着“弟兄们灭了暴秦,功劳这么大,好歹给分块地吧”,项羽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再一想大家当年出兵的目的就是为了重建王制,如今事成了,不可忘却初心,最终只能同意了贵族势力重新裂土分封、重建王制的要求,自个儿给自个儿封了个“西楚霸王”的名号,划了块最大的地盘,舒舒服服地找清闲去了。

“后战国时代”最终形成,帝制崩盘,王制被重建。一般的史家在讲到项羽恢复王制的时候总是喜欢评价说“项羽开了历史的倒车”,即使是国民党修史,在《中国历代战争史》中也有这样的表述。然而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十分可笑的,任何的演变都有着长期性与复杂性,不可能由单一个体来完成这种演变,而任何的演变都不可以归于一人之力。笔者不认为郡县制和分封制存在绝对的优劣之分,更不认同进步史观。

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舒舒服服享受安闲人生,此时的项羽懈怠了,可刘邦还精力旺盛着呢!历史的精彩就在于它同时造就了两位野心家。刘邦想和项羽抢权,当然要跟他唱反调。项羽拥护王制,刘邦就要称帝。

于是汉地军民在被深刻灌输了刘邦同志高瞻远瞩的伟大思想后,毅然决然地抄起了枪杆子,和汉王刘邦一同找项羽抢天下去了。

楚汉战争随即爆发,这是中国历史上继秦统一六国之后,帝制势力推翻王制的“二次革命”。楚汉时期不仅仅恢复了王制,而且也让帝制和王制有了一次新的角逐。

面对刘邦的进攻,项羽一开始还正经地对付一下,后来就懒洋洋地应战。这种消极情绪在楚军中弥漫,加上补给线老是被彭越的“敌后武工队”截断,郁闷的项羽只好同刘邦讲和。

然而没过多久,在项羽立国后的第五个年头,刘邦就背叛了汉楚两方签订的“鸿沟和约”,和韩信、彭越、黥布等人合军平灭西楚。穷途末路的项羽在垓下自刎,死前他望着爱妻虞姬和那匹乌骓马,引吭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夕阳残照,乌江溶血,西楚霸王曾经的辉煌似浮生之梦,一去不返。

《垓下歌》唱毕,项羽与虞姬之间并没有发生坊间流传的那段凄美的“霸王别姬”,项羽可是曾经破釜沉舟、不把士兵的生命当回事儿的人,他才不会留下自己的爱妾让汉军糟蹋,那会损害他自己的名声,项羽爱面子爱了一辈子,不可能临死了吃一亏。于是历史的真相诚如《太平寰宇记》卷一二八“濠州钟离县”条中所述的那样,“虞姬冢在县东南六十里,高六丈,即项羽败,杀姬葬此。”项羽在兵败自尽前就已经把虞姬杀掉并安葬了。

历史真是残酷啊,老百姓一点美好的幻想都被它无情地打碎了。古代是男权社会,男人们不好意思讲他们自己随随便便就让红颜丧命的龌龊事,便编一个霸王别姬的故事,好像女人都是自愿为男人去死似的。历史的真相一旦披露,许多男性英雄形象都会瞬间崩塌。嗜杀、冷血、无情的项羽也不能例外,他的道德和人格瑕疵很严重,其所谓的英雄贵族形象不过是表面上的事。

人生悲喜剧,就在一瞬间,楚亡汉兴,世事无常。

自此,刘邦建立汉朝,西汉帝国从此开创。王制的格局在政治上被彻底结束,而楚汉战争作为第二次消灭战国势力的统一战争则被永载史册。不过,任谁都不会想到,王制竟会再次复生,并成为困扰汉初政局的一大难题。

王国的梦魇

面对功臣的奖赏、请封以及中央集权带来的权力诱惑,刘邦左右为难,王制可以暂时安稳功臣,帝制满足了统一的需要,两相兼顾,最终衍生了西汉的“郡国双轨制”。然而,这个貌似两全的制度终将为帝国带来难以平复的灾难,帝制、王制本身就水火不容。

刘恒站在高台上,回想汉帝国草创的历史,内乱引发的战争一遍遍捶打着帝国的土地与百姓,爱民如子的他黯然神伤,然而新生的帝国真的能超脱王制的梦魇与内乱的阴影吗?刘恒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他不愿意将那个否定的答案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