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他还不明白阿续总喜欢说“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一刻,看着她在温暖的烛光下默默落泪,他突然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
当事情发生后,除了知道还能干什么?很多时候,人大多数都身不由已的。比如父亲萧长赟征战一生,挥斥方遒,铮铮铁骨。他曾经有他的理想,有他选择的君王,可是如今英雄迟暮,他却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为了萧家,倔强着拒绝就医,他想用自己的死,来降低武帝对萧家的防备。
萧明庭揉揉太阳穴,疲惫道:“早些睡吧。”却瞥见阿续泪如断珠不停滚落,却是一点声音也不出,想着是压抑的厉害了。
“阿续,阿续!”萧明庭轻声唤道:“别哭了。”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我也早猜到了结局,只是突然亲耳听到,还是很想哭。”阿续看着萧明庭,哭过的眼睛澄亮透明,坚定无畏:“明庭,我十三岁去名没入官妓,那一年家里出了事,父亲和兄长流放,母亲悬梁自尽,姐姐下落不明。”
萧明庭看着她,阿续坐在那里脊梁直挺,目光清明,她柔声道:“你看,我如今还在这里,还有这么大的福气遇到你。这一生太长了,长到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苦难都熬过去,直到我们老去。”
“就像你,盼到了你的家人么?”萧明庭目光里有些不可言明的情愫,看到阿续点了点头,虽然含着泪,但是仍旧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后来,我遇到了你,又等到了哥哥。”
萧明庭笑了一下,仿佛有些如释重负:“其实我也觉得,苦难总会过去。我也从来不怕武帝派我去苦寒之地守边疆,只是怕家人担心罢了。”
阿续探过身子来,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目光柔和坚定:“没关系,去哪里都好,只要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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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十三岁见过哥哥,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在阿续的印象里,郑衍还是一个有几分稚气的公子哥,整日里喜欢看一些人物传记,跑马养狗斗蛐蛐,因为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情,没少挨父亲的打。
马车一摇三晃,阿续微微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将要看见的哥哥,是什么样的。
“你哥哥很稳重。”旁边坐着的萧明庭看她一眼,洞察了她的心里活动。
“面相看着还好么?是不是看着很瘦弱?”阿续得寸进尺又追问一句。
“还好,不是很瘦弱,只是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沧桑。”萧明庭拉着她的手:“你哥哥去的地方,太过于荒凉,这么些年风吹日晒也很正常。”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能回来就好。”阿续呢喃。
待见了郑衍,她才明白萧明庭说的沧桑是什么概念。
眼前的人看着阴郁低沉,颓废消极。郑衍脸颊下凹,眼眶微红,下巴泛着胡子的青碴,背微微有些驼,一身旧衣袍,除了左脸颊一点黑痣,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当年的郑家公子哥。
郑衍一下子就认出了阿续,看到妹妹一切安好,嘴唇颤抖着道:“姝韵,姝韵!”
阿续听到熟悉的声音,忍不住痛哭起来:“哥哥!”
郑衍快步过来,拥着阿续,兄妹两个抱头痛哭。萧明庭看看他二人这状况,也没有多计较,悄悄放下手帕,便掩门出去了。
萧明庭负手而立,站在楼上的栏杆处往下望去。客栈下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
有一个公子哥骑马而来,在人群中冲出一道空白来,行至他下边,勒马往上一看,笑着道:“呦!这不是萧三么?怎么在外边晃荡?”
来人正是蒋轶,萧明庭也没想着能遇到他,笑着回答:“有些事情,你呢?急匆匆地干嘛去?”
“嘿!大喜事!”他把手搭在嘴边道:“我家娘子要生了!着急着呢,回头请你吃满月酒!”说罢驾马而去。
“去吧!”萧明庭挥手道:“回头再去瞧我干儿子!”
蒋轶在马上回头一笑:“成嘞!我先走一步。”
萧明庭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前些年还在他耳边不停的说看不上这位父母替他说的妻子,如今倒是一副好丈夫的模样,一口一个我家娘子,芸娘什么的早就抛在脑后去了。
他又独自站了一会,才踱步往回走。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内郑衍问道:“萧将军和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明庭突然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他知道偷听别人讲话是不道德的,但是,此刻突然就不想移动。
“我如今是他的妾室。”阿续回答。
很久没有声音,过了一阵子,郑衍才道:“我们家有这样一出事,做不了正妻也正常。那……”
“主母是谢家长女。”阿续主动道:“她和将军都待我极好。”
“那……可有孩子?”郑衍有些犹豫地问道。
这回轮到阿续沉默了。
“是主母不想你生么?我听你说,你跟了他两三年了。”郑衍追问一句。
“不是。”阿续摇头:“主母生下嫡长子之前,我不允许生,这是太太给我定的规矩。”
“什么!”郑衍一拍桌子怒道:“这……这也欺人太甚了吧?那将军知道么?”
站在门外的萧明庭从来不知有这事,他还一直诧异为何这么久了阿续都不怀孕,原来是母亲安排的!
“将军不知道。哥哥,其实太太做的没错。”阿续苦笑:“萧家所有孩子都是嫡出的,这样避免了嫡庶纷争。在他们家的姨娘都入不了族谱,生不了孩子,只是一个摆件罢了。太太还是对我开了恩的,待夫人生下嫡长子,我就可以停药了。”
“那意思是其她的姨娘都……”郑衍吃惊了,从来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内幕:“那,他们家的男人们知道么?”
“暗地里的规矩罢了,谁还敢说?”阿续轻叹一声:“很多大户人家都这么做”。
“他们在欺负人,姝韵,你不能在他们家待了,哥哥接你出来,好不好?”郑衍急了,萧家怎么能这么对妹妹?
没想到阿续摇摇头:“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
“姝韵!”郑衍恨不得现在就带她走:“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允许他们伤害你。”
“哥哥,他们待我真的很好。”阿续认真道:“我能理解太太的做法,真的。”她笑了一下,道:“而且,我不是姝韵了,如今我是柳续。”
门口站着偷听的萧明庭再也站不住脚。抬手就要推门而入,可当手碰上门板时,他突然间犹豫了。
他要怎么面对阿续?
一来,这件事情是他的母亲做的,二来又不光针对阿续一个人,他能怎么办?
想着想着不由得自嘲起来:萧明庭啊,萧明庭啊,昨天刚刚指责阿续不相信你,可自己真的保护她了么?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一幕幕曾经被他忽视的细节在此刻突然明朗起来。仿佛是在谢锦妍的院子里,冬日里,阿续悄悄站在廊下搓手,等着谢锦妍在房间里洗脸梳头吃茶然后懒懒地说:“让她进来吧!”
仿佛又是家宴上,她默默站在一边看着众人吃吃喝喝,待宴席散去,她才和几个姨娘一起吃一点宴席撤下去的饭菜。
又仿佛是谢锦妍挑了几匹绸缎后,随意摆摆手,让小丫鬟把剩下的拿给阿续。
一幕幕,曾经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细节此刻全部浮上心头。原来,他欠了她这么多。
这些是他亲眼看见,还习以为常没有放在心上的,还有多少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萧明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再也听不下去,快步走到外边,挥拳猛地砸向栏杆,低声咒骂:“都是什么狗屁生活!”
老臣被防范,拒绝就医一心求死。旧臣被牵连,妻离子散。少年不得志郁郁寡欢,女子孤苦飘零倍受委屈。而他,一个能调动军队叱咤疆场打胜仗的将军,却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都保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