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昌二十六年七月,武帝下旨,派萧明庭出城去抚川驻守边疆,八月,择吉日出兵。
为了这事,冯氏不知道在背地里偷偷哭了多少回。老夫人郑氏看到自己的儿媳妇如此伤神,忍不住劝她一两句。
“孩子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老太太感叹一句:“当年长赟长卿两个兄弟不也是一样吗?他们都是要做自己的事情的,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忧。”
“母亲,道理我都懂。”冯氏强忍者泪水:“我只是想到,长赟为了几个孩子,就那样没了,可明庭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也……实在是让人心寒了。”
老夫人感慨道:“皇上的位置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所谓高处不胜寒,很多事情都不能简单的说清楚。他信我们萧家也好,不信也罢,可我们做臣子的,还要做好本职的工作才是,不是吗?”
她伸出手,苍老的手掌粗糙而温暖,轻轻抚摸着冯氏的背:“明庭是个好孩子,你要相信他本事不必长赟差。我的这几个孙儿,唯有明庭最像他父亲。”
冯氏抬手用帕子捂着脸,抽泣着停不下来:“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何,自从他去了,我总是忍不住要哭。”
“我明白的,当年我又何尝不是像你一样?”郑氏轻叹一声:“慢慢会好起来的。时间啊,才是个好东西。等时间一过去了,就什么也过去了。”
老夫人盯着窗外正是茂盛的花丛,轻轻拍着冯氏的背,不再言语。而冯氏也慢慢的平静下来,不再哭泣,静静地想着心事。
阿续在屋子里收拾东西时,看到了堆在桌子上的书。这些书从萧明喆那里借过来的书还未看完,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了,也没有机会再看,还是趁着这会子还记得的功夫,先还回去吧。
阿续掀起帘子,看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到用人时,这些小丫头们跑的一个也不见。她无奈回来,收拾好书,往萧明喆的院子里走去了。
去时正有小厮丫鬟在院子里扫地,见她过来,都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问安。
“你们二爷可在?”阿续问道。
“正在屋里面读书呢。”小厮回答:“姨娘来这里是?”
“既然二爷在看书,我就不进去了,这些书是你们二爷的,待会给你们二爷送进去。”阿续说,小厮忙跑上前接过书:“是。”
“仔细些,莫要弄坏了书。”阿续细心叮嘱一句,便转身离开了。待她离开后,萧明喆才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小厮要把书往偏房里放,开口唤住:“先把书拿到我房里吧!”
小厮闻声回头,把一摞书抱到萧明喆桌子上。待小厮退出去,萧明喆立马就翻看抖动那一摞书籍,只可惜,没有掉出来一张笔记。
萧明喆有些怅惘,他沉默不语,只呆呆地坐在桌前。大概是上次拿《禹贡》时太过于匆忙,她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笔记,如今这些书,她应该在还之前都仔细检查过了吧?
萧明喆盯着那一摞书,有些莫名的伤感。从前少年时,便读过很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最羡慕的就是夫妻两个人情投意合夫唱妇随。曾经成亲前他是期待过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模样什么脾性,只是期待越高,失望却越大。
在他新婚之夜,当他望着坐在床边戴着红盖头的秦氏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时,他以为她会对出下半句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等待他的确实秦氏的无动于衷。后来,他才知道,秦氏没有读过书。那时他诧异,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只字不识?
一晃多年,他内心无数思绪澎湃,他无数想说的话,想聊的天,想讲的故事,都对着秦氏沉默了。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没人了解他。直到他看到了《禹贡》书里面夹的纸张。
只是可惜造化弄人罢了。
萧明喆无奈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几张纸,没有再看,放在烛灯上点燃了。
于他而言,遇到什么都不如遇到知音,遇到真正了解他的人。看着纸张一寸寸化为灰烬,这一次偷窥带来的快乐和震撼也悄悄地消失了,没有人会知道。
萧明喆突然笑了起来。于他而言,这已经知足了。他拍了拍手,转身对着书柜里的书挑挑拣拣,拿了好些出来。
傍晚的时候,谢锦妍突然叫阿续过去。
她们两个人的交集一直很少,基本上除了大的宴会,都不怎么见面。阿续过去的时候,谢锦妍正吩咐青柳收拾东西。
“你来了。”谢锦妍依旧大方得体:“我听说,你要和将军一起去抚川了,可是想好了?”
“回夫人,我想好了。”阿续回答。
谢锦妍点头:“府上能跟着将军去的,也只有你一人。他这一去几年,在那边重纳妾也不是个事,还是知根知底的人去,我和母亲祖母也放心些。”
“是。”阿续低头,态度恭敬。
“我听说那边环境不好,又十分危险。”谢锦妍站起来走到桌前:“这些都是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参、药品,还有些柔软的布匹,云锦缎,你都收好,一并带过去,以防不时之需。”
“夫人……这……”阿续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谢锦妍,这桌子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应该都是她嫁妆里面最宝贵的东西,怎么都一并给了自己呢?
谢锦妍笑起来:“莫要多想了,我是想着将军男人家马虎惯了,未必能看好这些东西。有个病痛什么的,还是要你来照料着。等你们到了外边,就是一体了。”她停顿一下:“同样,你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顾他。”
“多谢夫人。”
“不必谢我。”谢锦妍道:“你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就是了。”她看着阿续,目光里有些复杂,许久才感慨道:“说来我也很敬佩你,竟然能不管不顾的陪着将军去。我家里有个表姐,她夫君也是个武将,前几年也去了南疆,可惜家里面的妾室没一个愿意陪着去的。”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阿续思忖片刻,还是诚恳道:“将军于我有恩,我不能……”她原本是不想让自己和谢锦妍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想到谢锦妍却一笑,打断了她说道:“哄谁呢?我晓得你们情谊不一般,你也不必再这样说来安慰我,刚开始我还信,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若是还看不出什么来,岂不是个睁眼瞎?”
阿续略略有些尴尬,只好笑一笑,没有接话。
“于你,他是个好丈夫。可是对于我和琢儿来说,就算不上了。”谢锦妍长叹一声:“我自问不比你差,只是来的晚了一步罢了。”
她长长的松了口气,苦笑道:“不曾想过我和你还能说这些话!”谢锦妍打起精神来:“很多话都不必叮嘱你了,你比我清楚的多,这些东西回头让青柳给你送过去,你心里有个数。你们去吧,我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阿续点点头,冲着谢锦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妾身告退了。”
待她走出房门,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谢锦妍一身明亮的鹅黄色衣裙,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高贵矜持。旁边几盏烛灯的光线让她看起来仿佛像画中的仕女。只是在阿续还没有迈出院门时,听见屋里面传来了压抑且痛苦的哭声。
这一夜,谢锦妍一身小衣,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的装饰,干净纯粹的像个孩子。她拉着萧明庭的衣角,用颤抖的嘴唇去吻他,哭着哀求他:“明庭,再给我一个孩子吧。”
纵然萧明庭平日里再冷淡疏离,但面对这样脆弱的谢锦妍时,他没有办法推开她。他知道,对于谢锦妍,他亏欠了很多。
于是他抬起手来,轻轻的试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这一夜,谢锦妍一直用力抱着萧明庭,无论如何也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