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婚宴散了之前我已经回房,本来以为在天上我会住在亮瞎眼般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谁知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白墙青瓦,院子里铺着青石板,墙角里养着一缸睡莲,如果不是墙上缠绕着五色变幻的蔓藤花,我真以为天青把我诓到了人界某个隐僻的小山坳里。我回房的时候蔓藤花正是红色,我知道它会渐渐变色,等到这漫长的一夜结束,它将是一朵朵紫色小花。想到这个晚上,我觉得自己的脸躲在厚厚脂粉下面,却还是红了。
院子后面有个温水池,水上烟雾氤氲,开着朵朵蓝紫色的百子莲,水边石板上还温着米酒,水晶碗里放着鲜果,不远处是厚厚的蔓金苔,其色如金,就像无数只荧火虫聚在一起,有一些长到水里,漂在水波之上,发出的光亮端是夺目。我心里暗想:谁安排得这么妥当,难道是想让我和天青洞房前洗洗鸳鸯浴?
鸳鸯浴这个词让我一时间抖了一抖,赶紧让萧萧伺候我先洗了。
萧萧给我褪去嫁衣,把头发散开,待我舒舒服服躺在水池里,又忙则给我剥葡萄。我惬意地叹口气,说:萧萧,今晚还是你跟我睡。
萧萧哼了一声:公主这是想害我呢,洞房花烛的,你不让姑爷入房不成。
我又叹口气:萧萧,我怕。
我本来就怕,我自小没了母亲,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什么男女之事。成亲前有一晚上父君进了我的寝殿,倒是支支吾吾想讲来着,但他究竟是没有讲出个子午卯寅。后来他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托付给了萧萧,可怜萧萧自己连男人都没有见过几个,还要去人界替我找来各种话本画册,我俩一起看完了,然后一起脸红红地叹气,都觉得这件事甚是野蛮,甚是血腥,甚是不合人情不可理喻。我更怕了。
萧萧说:公主,要是姑爷过会儿来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我该怎么回答好?
我说:你不用回答,赶紧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严严密密就是了。
萧萧说:这也不是办法,难道每天你都不盖被子睡觉么?
我说:我不怕冷,我还可以施个术,那样屋内就暖和了。
萧萧说:姑爷的术法怕你比你好,他给你破了怎么办?
我想了想,觉得萧萧说得甚是,一时间一筹莫展,就又吃了两颗葡萄,沉到水下去。
天青回来的时候,大概就只看到我的头发漂在水面上,我听到他的声音从水上远远传来:夜深了,洗完了就差不多睡吧。
我等他走开了才敢浮起来,系上蓝色睡袍,猛吸两口气才进了寝室。天青坐在床上,静静看我走进去,眼睛落在我的脸上,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眼中闪出火焰,但那火焰很快熄了。他站起来,凭空变出一张小榻,说:你睡床,我睡榻上,要是我今晚出去睡,怕明天整个天界都知道了。
我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他又深深看我一眼,随手变出一块黑布覆在夜明珠上,说:睡吧。
**********摸索到床上,自然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榻上穿来平稳的呼吸声,天青想来已经入了梦。想着那些话本画册上写的那件事,我微微觉得受伤,觉得天青对我似乎不甚有兴趣,但更多地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件事自然是来得越迟越好,要是永远不来,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好。身为魅影,传宗接代的可能性不大,天青日后自然是还要纳几个侧妃,到那时候,我也许就可以隔三差五回冥界去探亲,不大需要和他打什么照面,我这桩婚事嘛,本来就是个摆设,证明三界相安无事而已。
我这么思前想后,倒也渐渐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有人坐在我床边,替我扶去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我想,这自然是萧萧,但她素来睡得沉,不知道是不是刚上了天界,有点认床?来不及想得太分明,也困得睁不开眼,我又睡了过去,这一次好像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男人摸着我的头发说:“原来你已把他忘了,你这么故意要忘,我倒是反而忘不了了。”我们魅影的身子总是冷冰冰的,隔着厚厚的头发,我只觉得这人的掌心甚是灼热,他说的话这么没头没尾,我想拉住他问个明白,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话嘛,又何必这么认真。
早上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天青变出来那张小榻和他的人一起无影无踪,只有萧萧坐在床边忧愁地看着我,说:“公主,你床上没有血。”
按照那些话本画册的说法,洞房这件事,必然以两个人发烧开始,以一个人流血结束。看的时候我和萧萧甚是不明白:这么一桩子听上去基本就等于生了场病挨了顿打的事情,到底乐趣在哪里呢?
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但我知道得装作我已经明白了。萧萧嘴巴大,我估摸着暂时先不要让她知道我和天青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就故作娇羞地说:“我们魅影,可能就是……不会流血吧……”
萧萧想了想,觉得我说得是,就欢乐地去给我准备早餐了。
我随便穿了件蓝色纱衣,头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来,问萧萧:“天青去哪里了?”
萧萧说:“姑爷一早出了门,他让我给你说,得去人界两个月办点事。”萧萧瘪瘪嘴,我知道她不高兴,天青在新婚第二天就这么走了,天界怕是得有一阵子的流言霏霏,都知道我没能得了他的宠爱。
我点点头,心头倒是猛然一松。人界的两个月等于天界的两天,也就是说天青今晚不会回来,而第三天开始,我又得回冥界七天省亲,天青按理说应当跟我同回,但按理说新婚第二天他也不应不见了人影。他一大早就能不辞而别,可见也并未把和我刚做了夫妻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觉得这样甚好。我不讨厌天青,我只是……不认识他,想来他对我也是如此。等过半年一年,他娶了侧妃,另外寻了个宫殿住下来,我们说不定几十上百年的,也见不了几次面。
吃过早饭,我走到院子里,看见蔓藤花开得甚艳,天青那只帝江鸟站在花架下,突然开口对我说话:“公主可休息好了?太子让我载着你在天界四处转转。”
我想了想,在天界的日子长长久久也没有个尽头,是得先熟悉一下地形,就点点头,说:“你化成人形吧,我自己能腾云,你就给我指个路,萧萧也一起去。”
那只帝江没跟我争辩,化成一名白衣黑发的男子,神色淡然,头发上插着一根玉簪,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心想,天青身边连一只鸟都长这么俊俏,这到底是要逼死谁。我没有过什么坐骑,一直老老实实自己腾云来着,封伦高兴的时候,会载我去天命海边游玩,天命海水色如碧,十亿滴水里翻腾着三界六方十亿生灵的命运,只有封伦这样的上古神鸟,才能飞进天地初生时就设好的结界,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封伦对我说,你可以看,不能说,因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让天命重新计算众生命运。我修炼不够,只能看清人界的三亿生灵,有时候我会选好一滴水,安安静静看完里面上演的生老病死,看到怨憎会,看到求不得,更看到爱别离,我羡慕那些别离的爱人,只因我并没有那样不舍得离开的人,人界众生渴望不死,却不知我也发愁需得如此这般永永远远活下去。
天界不过如此,和我们冥界比起来,无非多几分光亮,有那么些奇花异草琼阁玉宇,我站在云上百无聊赖,帝江又是只十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鸟,每走过一个宫殿,他说的话都没有超过十个字:“这是天帝住的紫微宫”,“这是后土娘娘住的大罗天”,“这是东皇太一住的太清宫”。我开始还答应两句,后来渐渐打起了哈欠,跟萧萧和帝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帝江迟疑半刻,说:“公主住的地方是太子五百年前自己用法术盖的,他起名叫凌水宫,宫里的花草装饰,皆是太子亲历亲为。”
我说:“咦,怎么这么巧,刚好和我的名字配得上。”
帝江皱皱眉头,没有再说一个字。五百年前,我和天青刚刚订下婚约,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想不起当时我对这个婚约的感觉,也许是我大病一场什么都忘了,也许是我原就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没有不舍得别离的人,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我回到凌水宫,看到窗前那棵长生鸾合树开出碧花,一如天命海中的每一滴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那滴,我想中间会翻腾出天青的影子,他不是我的爱人,却是我命中注定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