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被君黛唤上来时周子御心里有多无奈。偏生君黛又是当着夏叶的面唤的,他若当场拒绝,岂非驳了夏叶的面子?
原是说好要报答人家的相助之恩。
也不知他母亲分明生是皇家公主,却为何这般半分都不在意这些虚礼。一心只想着给他寻求个对象,也不在乎人家姑娘的出身来历。
照着寻常的皇家公主或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应是断不愿意迎娶江湖女子做儿媳,更况还是大名鼎鼎的万毒谷左使。
不过……
这般想着,周子御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夏叶时,内心竟有些复杂。如她这样要强的女子,不似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他倒是颇为欣赏,只是若为妻……
且不论他想法如何,单看她这般冰冷的神情便能知,这是件多么不可行的事。
“牧姑娘别介意,我母亲素来好客,难免……会叫人有些不习惯。”叫人不习惯实则都是他说得含蓄了,若是寻常面皮薄些的姑娘,谁人受得住她这番热情?
君黛这般言辞间没有任何遮掩,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无妨。”依照夏叶的心性,也就刚开始觉得有些别扭,此番她冷静下来后已恢复如常,任君黛如何说,她的神色都不再有丝毫变化。
只是在君黛将周子御唤着乘坐一辆马车时,她还是有些错愕,不过很快便收回那少许外露的情绪。
她很清楚自己此去京博侯府住下的因由。
皆是应主子的要求就近护周茯苓周全,只此而已。
“牧姑娘于京博侯府有恩,之后住在府中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勿要客气。”
“嗯。”
“家妹年纪与牧姑娘相差不大,牧姑娘若想出游可让家妹陪同。”
“不敢劳烦茯苓郡主。”
“并非劳烦,牧姑娘除却救过家妹,年岁也与家妹相当。想来牧姑娘也听说过家妹的遭遇,如今她虽是身份当得起君都贵女之最,却没什么玩伴。”
夏叶一顿,抬眸看他一眼,须臾才点头,“嗯。”
依旧很冷淡的态度,但凭此周子御便能看出她是个心地极好的女子,不然也不会在听他提及茯苓的遭遇后这般应下。
分明极冷,却有一颗良善心。
委实是个特别的姑娘。
“牧姑娘此来君临,会停留多久?”
“听主子吩咐。”
“原是如此,牧姑娘在君临期间,若有什么事是本公子能帮得上忙的,只管直言,本公子必竭力相助。”
“多谢,不过不必。”
……
两人一个热情,一个冷淡,看得君黛满眼的笑意,也不出言影响他们。
马车直往京博侯府驶去。
*
这边,顾月卿和君凰方回到摄政王府,肖晗便来报:“皇上、皇后娘娘,适才廖月阁着人给皇后娘娘送来生辰礼。”
君凰登基之事突然,现下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但诸如君凰手底下的人及万毒谷弟子这类能够掌握最新消息的人,此番都已知晓。
只是若想天下皆知,唯有明日公告张贴到君临各郡县之后。
廖月阁,坐落于君临、天启、商兀三国交界的一处庄园,以其庄园中有一极大的藏书楼——廖月楼而得名。
廖月阁位置特殊,是以并不属任何一国,是独立的存在。其阁主横易先生素来神秘,颇受世人敬重。
对立而坐的两人听到肖晗的禀报,神色皆有不同程度的变化。
尤其是顾月卿,靠在案几上的手紧握着茶盏,微敛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似是并无要应话的意思。
君凰见她这般,神色一顿看向肖晗,“送来何物?”
“一幅画。”说着肖晗便唤来候在门外的人侍卫,彼时侍卫手里捧着一个长筒。
肖晗接下递给君凰,“皇上请过目。”
君凰接过,却并未即刻打开,而是递给顾月卿,“看看?”
顾月卿这才看向那个长筒,而后看向君凰,见他眼底皆是柔和的神情,仿若受了某种鼓舞般,抬手接过……
尽管她抬手时还有少许犹疑。
打开长筒取出画作,展开……
画上,远山近庭间,一女子坐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抚琴,瞧着女子的年纪应不过二八之龄。
绝色姿容,娴静高贵。
她面前摆放的琴,正是完好无损的燕尾凤焦。
抚琴时,她是浅笑着抬眸看向前方,那里坐着的应就是作画之人。
画上还有一行小字:桃花映娇容,弦落如仙音。——顾荆
细细看去,不难发觉顾月卿与那画上女子的神韵间有几分相似。
看着画,顾月卿轻抿着唇瓣,眼眶中似有水雾在打转。恍然间,她脑中冒出与此画相似的无数个模糊场景,但如今……这些都已不复存在。
父皇母后的样貌在她心里已十分模糊。
之所以说燕尾凤焦是母后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而那块刻着“倾城”二字的令牌是父皇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因在父皇母后遭遇不测后,林青乾继位,以不想她睹物伤怀将父皇母后所有的东西都封存起来。若非那时她抱着燕尾凤焦不放手,怕是最后这点念想都留不住。
她尚有六岁,又因伤心过度加之关在密室里几日,如何能阻止得了林青乾的行径?
说是将父皇母后的东西封存起来,然经这么多年的查探,她都未发现天启皇宫出现过任何与父皇母后有关的物件,连父皇母后的宫殿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要说整座皇宫唯一不变的,也唯有她的倾城宫。
想来是因当年她“死无全尸”,为免犯忌讳,才无人敢动。但父皇母后离开后,她曾在皇宫生活的那半年,她倾城宫里父皇母后留给她的物件也尽数被收走……
时至今日,她连父皇母后的一副画作都不曾得见。记忆模糊,便是想画也不知该从何画起。
她冷心冷情,不过是因未放在心上罢了。
撇开这悲惨的遭遇及她九死一生换来的一身本事和权势财富,她也不过一个方步入十七的寻常女子而已。
廖月阁,她只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自父皇母后去世,她一人在天启皇宫过着那样任意一个宫女奴才都敢打骂、食不果腹的日子,廖月阁却对此不闻不问……
甚至于到后来,她被遣送至城南寒山寺,一场大火将寒山寺化为灰烬,廖月阁也不曾派人来寻她,甚至在她“死后”也未出现。
林青乾和赵氏恨不得她死,好歹在她“死后”细致着人查探过,以确定真相,而廖月阁有着那样强大的人脉,却这么多年都无动于衷。
她对廖月阁的感情很复杂。
说是怨,应是有的,说是念,应也是有的,不过都是在她最困苦的那些年,到得如今,她几经生死活到现在,对廖月阁具体是什么感情,她也说不清了。
但不管是什么感情,廖月阁能给她送来这幅画,她都是感激的。
一幅出自她父皇之手,画着她母后的画作……
君凰看着她这副模样,只余满心的疼惜,却并未出言打断她沉思。
他知道,她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忽而,君凰原本疼惜的眸光多了一抹愕然。他视线中的顾月卿,分明上一刻还在神伤,下一刻整个人便透着一股冷戾杀伐。
但转瞬他面上的错愕便被了然的笑取代。
是了,她可不是那等柔弱的女子,无论智谋武功甚至权势地位都不逊色于任何男子,便是当真伤怀,也不过转瞬便消失。
不可否认,他很欣赏这样的她,但同时又无比的心疼。
起身,绕过案几走到她身侧,垂首弯腰贴近她,“将画给我?我帮你挂在书房中,嗯?”
他这番带着宠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迫使她侧头看他,待对上他全是她倒影的赤眸,迟疑一瞬终是将画递给他。
君凰接过画,在她侧脸抚慰的啄了一下才直起身将画收好,递给肖晗,“先置于书房,送礼的人可还留有旁的话?”
肖晗方从适才瞧见顾月卿露出那般情绪的失神中收回心绪,接到君凰登基的消息,顾月卿就是万毒谷谷主的消息,肖晗自也一并得知。
不可否认,接到消息时他是震惊的,毕竟那可是传闻中才存在,从未有人见过真面目的人物。但震惊过后,肖晗更多的是欣喜。
这样的女子才是皇上的良配。
君凰问完,顾月卿也不着痕迹的看向肖晗。
“回皇上,来人确有留话,不过只要三个字:盼一叙。”
语罢肖晗瞄向顾月卿,深知这所谓的“盼一叙”乃是盼与她一叙,而非皇上。
“嗯,退下吧。”
肖晗应声退下,转道走向书房将画放下。
翟耀和秋灵守在门外,厅中便只有顾月卿和君凰两人。
晚霞漫天,天际将暗。君凰看向神色间又些许纠结的顾月卿,不由道:“早闻月谷主大名,一直未曾得见,不知今日可有幸讨教两招?”
若换作旁人,此番当是要说一番安慰之词,或是有些劝解的话语。偏生君凰是个例外,不仅没有安慰和劝解,竟还要与她打架?
不过很显然,君凰这番提议很是合她的心意。
她也早闻君临摄政王大名。
“既是你我切磋,那我便不用琴,用这把匕首即可。”说着她袖中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看得君凰眼皮跳了跳,感情她这匕首是随身携带的?那两人日日同床共枕……
实则是君凰想多了,与他躺在一处时,顾月卿自不会将匕首带在身上,否则依照君凰的警觉,又哪里会到如今都未察觉?
顾月卿不用琴,实是怕误伤了君凰。
“卿卿既不用琴,我便也不用赤魂,赤手迎战。”
顾月卿又如何会赞同?即刻便反对,“不成!刀剑无眼,我若误伤你可如何是好?”
她眸中的担忧是如此明显,君凰勾唇一笑,“既如此,我用这个如何?”走过去取下花瓶中的一株海棠枝。
顾月卿知道,她若无琴在手,即便君凰赤手空拳也是极难应付的对手。本就是切磋,也不必如此较真,思量片刻便点头,“也可。”
两人脚尖一点,便一同消失在厅中朝青竹院外那片竹林而去。
摄政王府的暗卫们只看到两道快速闪过的身影,幸得很快便认出两人身份,不然此番摄政王府怕是要上演一出下属围攻主子的戏码。
心中一样有着无尽的惊诧,尤其在顾月卿身份暴露的消息传回后,当初那两个见过她出手的暗影卫将当日她出手对付燕浮沉和叶瑜的情形说得天花乱坠。是以在这些暗卫眼中,顾月卿的形象无形中又高大了几分。
这样厉害的两个人交手,自是值得一观。
“怎皇上与主子就打起来了?”依旧候在门外看到两道人影快速闪离的秋灵不由惊呼。
翟耀也不解,却还是用看白痴一般的眼观看向秋灵,一副实难相信她这样的人会是传闻中的的万毒谷右使一般。
“看什么看?我不知道主子和皇上因何好端端的突然打起来,你便知晓?”
“不知。”
秋灵:“……”如此理直气壮,要点脸好么?
倒是肖晗从书房走出,恰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由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竹林失笑。
他到底跟在皇上身边多年,年岁又大些,见识自比他们宽广,自是能看出少许眉目。
皇上这番,不过是为讨皇后欢心,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罢了。
这般模样,看样子皇上当真是将皇后宠到了心尖上,连他这个糟老头子都有些羡慕了。
不过这很好,指不定再过不久这府中便会迎来小主子了。
*
顾月卿与君凰这一架打得极其畅快,没有琴在手的她还是被君凰放了许多水。
一架打完,两人便落在青竹院院子中那棵海棠树下,此时海棠花已谢得差不多。
顾月卿的匕首和君凰的海棠花枝齐齐放于石桌另一侧,两人于石桌旁对立而坐。
事实证明,打过一架后,顾月卿的情绪沉静下来不少,至少不会再因想到廖月阁而冒出那些她都难以左右的情绪。
“这一架打得很过瘾,君临皇上果然名不虚传。”
“月谷主的能耐也大出我所料,果是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他又抬眸看向头顶有些败落的海棠花,“再过三个时辰你我一起度过的头个生辰便要过了,我有一礼要赠你。”
“嗯?”还有?
正好奇是何礼物,便被君凰起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看!”抬手,集内力于掌心朝头顶上的海棠花枝袭去……
霎时间,花瓣满天飞,花瓣散落间还有浓浓的海棠花香。
君凰垂眸看着略微失神的顾月卿,凝重道:“便是花开未与你共赏,花落亦要与你同观。朕自来不轻易承诺,此番便承诺你,往后每一个花开花败,朕皆会陪在你身边。”
他赤眸中流露出的真切情绪让顾月卿卿一颗心狠狠地触动着。一把环着他的脖颈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嫣红的唇便含住他唇瓣。
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达她内心的触动,唯有与他唇齿纠缠,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却没看到,在她吻上他时,君凰抬眸看向还在散落的海棠花,心底轻哼一声。
这一树的花让他险些要与娘子晚同房,他早便想毁了,只是一直寻不到合理的借口。实则不止这一树海棠花,便是这棵树他都想一并毁了。
如今可好,一举两得。
他终于出了这口气。
君凰得意一笑,又一掌袭向海棠树,枝丫晃了许久,到最后满株盛开的海棠竟是连树叶都未留下多少。
可叹顾月卿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分未有察觉。
君凰很快反客为主,两人缠绵悱恻间,最终来到竹屋顾月卿的房间。他与她第一次有意识的亲密互动便是在这个房间中,如今便是无人居住,君凰也常会着人来打扫。
看着这个房间,不由觉得,两人分明大婚没多久,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君凰将她放在床榻上,帷幔滑落,又是一夜蚀骨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