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乐安与那刀疤男对峙的同时,深陷东海关中的北燕大军,也彻底失去了抵抗烈火的勇气与能力。此时城中之人无论是军士还是将官、无论是百姓还是皂吏,全都被火焰带来的恐惧蒙住了眼耳口鼻;他们眼中所见、双耳所闻、心中所想皆是一片空白,能勉强驱动的只有下半身的双腿,能思考的也只有身上的皮肤,所有人都抱定了一个年头:往没有火的地方跑。
可惜,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整个东海关都已落入了大萨满何文道的‘天火焚城’之中’,无论出自左丞门下、拥有着光明未来的梁京梁宗提,还是那些往日里庸庸碌碌的‘无名之辈’,在这场大火之中都显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渺小;无论是在奋力地做着最后一搏,还是认命般地在一片火海中卑微死去——在火焰照射下、这亮如白昼的东海关中,他们都是同一个种类——猎物。
此时此刻还能聚在梁京周围的,除了那些习惯围在他身边的铁杆心腹之外、还剩下了几千最先敢来东城门救火的平北军老兵。这些老兵都是与颜重武厮杀多年的悍勇之士,他们死里逃生的经历,可能比梁大人贪赃枉法的次数还要多。这些人面对死亡之下的求生欲望,也远非常人可以比;在他们声嘶力竭的指挥与鼓舞之下,清理东城门的工作仍然还在争分夺秒的进行当中。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爆发了求生本能,在大脑还能勉强运转之下的工匠士卒们,身体的力量竟然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很多人竟然搬运起了平日里绝不可能负担的重量。这些军卒,以前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上阵厮杀、如今却是在为了给自己打通一条逃生通路而努力;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二字。
此时平北军的最高长官梁京,也拼命的抑制住了不停颤抖的四肢。如今他不仅不再迷茫,反而在死亡的逼迫之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这莫名其妙的兴奋感,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凭着这种感觉,往日里酒色财气一样不落的梁胖子,仿佛化身成当年那个还在苦读圣贤之书、一文不名的青年学子。
他脱下了威风凛凛的将军盔,解下了腰间佩戴的鎏金宝剑,尽力地驱使着满是血污伤口的四肢,一边扯着脖子嘶吼着未必有用的指令来鼓舞军心,一边一桶一桶地从东城门边的一口深井取水,再一股脑泼向逼近城门的火焰……
不光是梁京,除了东门口正在搬运石块的军士与工匠,其他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做的都是无用之功:就算自己把井口的辘轳摇的飞快,以这种取水量也绝对无法熄灭城中肆虐而来的冲天大火。
尽管如此,梁京仍然在指挥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士卒,徒劳地在做这个无用之功。这般‘愚蠢’也不为别的,梁京只是为了给所有人心中都竖起一个虚假的念想。只要这个念想还在,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希望;只要他们没有放弃希望,那么真正的希望也未必就就不会降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梁京已经无暇顾及回京之后要面对什么了。那十万援军的来源极为复杂,其中也牵扯着各方势力的利益关系,这些可都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提调官能够触及的层面了。
而此时此刻正面临着生死抉择的梁京,已经化身为最纯粹的梁京。他,此时只为自己与麾下的兄弟而战。
“通了!通了!”
梁京刚刚在奋力拍打之下,救回了一个被引燃了衣角的军士,一听到东城门传来‘通了’二字,眼泪瞬间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精神彻底放松之后,他很自然的眼前一黑,便昏厥倒地不起。周围的军士见状想要弯腰搀扶,没想到刚刚接触到滚烫的地面,下个瞬间梁京便精神一震,伸手抓起了地上那柄被熏到烫手的鎏金宝剑……
他顾不上手掌传来的灼痛,紧紧握住被高温熏热的剑柄,站在了一架木质手推车上高声嘶吼:
“弟兄们,东城门通了!”
随着他那被烟熏所致、异常沙哑的喊声传出,所有人都高声喊出了毫无意义的庆祝声音。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去查探一番,反而更加快了手上脚上的动作。
梁京鼓舞完了军心,这才转过头去看向东城门方向。
之前那原本被堵城一片假山相仿的东城门,最先被清理出来的那个能看见城门的小洞,此时已经在众志成城的努力之下、拓成了可通行一人的圆形甬道!
梁京三步并作两步,几个纵身便异常灵巧地跳上了石山之上。顺着甬洞望去,隐约可见大门之上的门栓还好端端地落在上面,根本没有被人做下什么手脚。
这一下,梁京更是振奋起了精神:若是那些纵火的贼子在逃出东海关之前,再往城门栓上浇一层烧化的铜汁,那自己与手下这些兄弟能不能逃出火场,可就真的不太好说了;可如今既然城门并无不妥之处,那么也就是说,只要过去几个人把门栓一抬,那么这道人间炼狱的大门,便彻底被自己给推开了!
梁京用满是水泡的右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痕的嘴唇,思忖了一番,站在石山之上大声喊道:
“各位兄弟继续手中的工作,如今通路已开,我挑两个身形矮小粗壮的汉子钻过甬道,先把城门打开,然后再把脱力受伤的兄弟先抬出城去!大家伙放心,无论这东海关中最后还剩下几个兄弟,其中都肯定有一个是我梁某人!只要咱们这群人还有一个没走,梁某人都会陪着他!”
此时此刻的梁京,自己喊得什么其实自己都听不清楚,耳畔全是如同军鼓般‘咚、咚’的敲击之声。而方才他所说的那一番话,也俱是一片肺腑之言。他在这场血与火的试炼之中,仿佛找回了当年那个心怀天下的仕子梁京。他打定了主意,这次自己要摒弃所有在燕京城中学回来的为官之道,只凭着心中所想行事。
看到平日里有些胆小贪婪的梁京,面对求生的通路都能横下一条心来,甘愿为在场众人垫后,这些平北军老兵也彻底的从心眼里接纳了他。
梁京吼完之后便跳下石山,从身边的救火队中略一打量,便扯出了两个矮壮的军卒吩咐道:
“你们俩顺着甬道先爬出去,推开东城门之后,便在那一边负责顺出昏厥的伤员。”
这俩汉子面对这道将令有些不解:自己二人虽然也是平北军老兵,但毕竟在朝中无亲无旧,顺着族谱往上查八辈,也没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如今面对这个千辛万苦才‘扒’出来的求生通路,怎么就会轮到自己二人头上了呢?
“你们俩是平北军中老人,都是平北老侯爷郭孝亲自带出来的兵。梁某人无比坚信,凡是郭老侯爷带出来的兵,就绝对不会是放下自己兄弟不顾、自己逃命而去的孬种。放你们先出去,梁某再放心不过!”
说罢梁京手执利刃,拽下了那位双臂粗肿了三圈、仍在奋力搬运着石块的传令官。这一胖一瘦、一老一小就这样站在了石山以下,以防有人受不住活下去的诱惑,企图先行逃亡。
那两位粗壮的军士一前一后地爬过了满是棱角的甬道,也顾不上被石碴割到鲜血淋漓的小腿,刚一落地便伸手拉动门栓。
随着‘嘎啦啦’几声门响,二位军士便推开了那扇代表着生命的大门。下一个瞬间,带着泥土清新味道的空气,便瞬间便钻入了二人的眼耳口鼻之中。二人不自觉地同时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便享受着脑中涌来的眩晕之感。
很快,缓过神来的二人急忙朝着甬道高声喊喝起来:
“城门开了!推伤员!”
这二人的声音并不算好听,但通过甬道传入城中之时,仍然被正在清理通路的人当成天籁之音。
随着送出去的伤员越来越多,门外已经确定可以活下去两位粗壮军汉却愈加沉默。
因为他们奋力地拖出了四五名脱离昏厥过去的弟兄,把他们安放在城门之外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用脱了力导致的昏厥,竟是早已经力竭身亡了!此时此时,他们宛如昏睡过去一般,安安静静地躺在东城门的护城河岸边,再也嗅不到这带着泥土味道的新鲜空气了。
这二人忍着眼泪、把拳头攥的紧紧的,但还是朝着甬道高声喊了一句:
“别……别顾昏过去的人了……让能喘气的先撤……”
这话传到梁京耳中之后,他略一思索便大惊失色,急忙跑到城门边查探起那些横七竖八昏厥的‘伤员’。足足查探了十几个人之后,才发现有一个人的口鼻之中,还勉强有些微弱的气息传出。不过等梁京查探了一圈再回过头来,那唯一的幸存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梁京顾不上伤感,疾步跑回了东城门之前,扯着沙哑的嗓子修改了他的将令:
“工匠第一个撤出城中,百姓排第二、之后是平北军与督府军交替撤出。所有人依照将令行事,还有余力之人不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取水之人依次填补工匠留下的位置,全体加快拓宽甬道的速度!”
就这样,在大火彻底吞噬东海关东城门之前,本来的二十万东海关军民人等,最终逃出生天的总计不过一千之数。
而这一千余幸存者之中,并不包括那位前程似锦的梁京梁总提,也不包括那位颇为机灵、出身于渔夫家庭的年轻传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