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三位满身尘土的飞熊军斥候轻骑,终于抵达了奉京城南门以外。为首一人的右手正高高擎举起一道竹筒,竹筒上面还挂着红、黄两色的绸布,正在随着风势往西南方向飘摆……
往竹筒上系布条是幽北兵部的规矩,代表的是在外征战的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而系上红、黄两种颜色的布条,也是为了隐晦的表达出不便明说的信息:黄色布条便代表了收信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当今皇帝;而红色的布条,便是代表着军情的大致内容与紧急程度。以如今幽北三路的情况推断,竹筒上系红色绸布,便代表的便是有大捷喜报回禀天子,自然就是一等一的紧急了!
但此时此刻,城门还未到开放的时辰,哪怕是平日里有地方夜报抵京,也需要经过仔细盘问搜查之后,才能在一队守夜兵丁的押送之下进城完差;更何况近两月有余,平北军那个少帅郭兴,与他麾下的八千燕云铁骑,已经把整个关北路搅扰了一个人心惶惶;再加上此刻拱卫都城奉京的统兵将领,还是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张黄羚,就更不可能直接放下吊桥,准许他们通过了……
“下面的兄弟辛苦了!敢问各位是在哪位将军麾下当差啊?”
这斥候头领紧紧握住手中竹筒,双手朝着高大城墙以上的守门兵丁回话:
“好说!我们三人乃是飞熊军斥候骑兵,这次奉我家颜帅之名,是回来通报东海关大捷的!”
这守门兵丁本来还在打盹,被这三个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有些不高兴,打算随意寻个理由让他们再等上半个时辰,等自己换了班之后,再把这些麻烦事交给下一岗的人去头疼;可如今听到对方口中所说的大事,整个人神智立刻无比清醒:
“东海关大捷?太好了,有劳三位稍等,最近那些北燕狗儿闹得太欢,咱们奉京城也不得不加固城防,这城门的规矩也是换了又换!我这就去通禀上官,让他亲自出城迎接三位!”
那守门兵丁飞快地说完了场面话之后,转个身就不见了踪影。走下城墙之前之时居然还把城墙上的火盆给扣上了盖子……
其实除了‘稍等’二字以外,这守夜兵丁口中再没有半个字的实话了。按理来说对方既已表明了身份来意,对于兵部报捷的流程又没有任何错漏之处,就算放进去出了问题,那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想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端稳了手中的饭碗,保住了吃饭的家伙,就得多加上几个小心。
足足过了一炷香后,奉京城那雄伟厚重的两道城门,终于打开了约一道四人宽的缝隙。而那个守夜兵丁也真没骗三位斥候,此时迎出城外的人还真是他的上官——来者正是披挂齐整、身背大枪的齐王殿下、太白卫统领颜复九。
“三位一路奔波辛苦了,还请快去官驿歇息。吾兄重武传来的捷报在哪里,快给本王瞧瞧……”
齐王殿下面带雀跃之色,先道辛苦再问公事的行为,也在三位哨骑的心中增加了许多‘好感度’。
“齐王殿下真是折煞小人了,岂敢劳您这般尊贵的人惦记着呢……唔,不过小人还是有些放肆的话必须要说在头里:这封奏报是呈给陛下御览的,虽然齐王殿下的身份高贵尊崇,小人却也不敢把圣物先呈给您看啊……就算陛下宅心仁厚,没准能放我们哥仨一马,但回去之后也总要受飞熊军中的军法处置呀!这其中难处,还望齐王殿下您能……”
“嗨,怪我怪我,都怪本王说话不明!这是呈给皇兄御览的御奏,本王又岂能犯下那欺君之罪呢?本王只是看你们出自我族兄麾下,一路奔波又着实辛苦,打算代你们跑一趟,亲自送这道奏报入宫。如此一来,你们也能早些休息不是?”
颜复九也不等他回话,便走上前来,仿佛根本没看见他那满身的尘土一般,伸手拢住这位哨骑长的肩膀,低声说到:
“你们若是自行入宫禀报,最少还要过四道岗:这城门口算是一道;兵部衙门还有一道;我太白卫在皇宫大门有一道;御马监还有最后一道;本王也是只是卖族兄一个面子,这才伸手管趟闲事,若是你们仍然觉得不便,那就当本王没说过……
说完之后,颜复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让开了吊桥,示意他们来去自便。而这位哨骑长几经思量之后,便递出了手中竹筒,躬身跪地叩了三个响头:“那小人便代我家大帅,谢过齐王殿下体恤下情之恩了。”
半柱香以后,颜复九已经卸下了刚刚披挂好的战甲,换上了一身略显轻佻的月白色文生服,只是头顶束发金冠,一步三摇地穿过了宫门。此时的他,正躬身站在永灵殿的大门之外,静等着已经进入殿内回话的李清。
没过多久门分两开,许久不见天日的宣德帝颜狩,终于出现在了永灵殿的蒲团之上:他正背靠着颜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面向南方的天空闭眼无语。唯有手中还在把玩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石珠串……
“禀陛下,飞熊军大统领,定边侯颜重武遣人发来捷报,臣于奉京南门外截留而下,亲自送至宫中……”
说完也不等颜狩有所表示,颜复九伸手便拽开了套在一起的两节竹筒,等了许久见竹筒并无异样,又抽出了其中所藏的信纸、双手捧过头顶。
颜狩顿了一顿,随即又朝着李清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颌,李清也识趣地走上前去接过了信纸,清了清嗓子便念了起来。
颜重武在信中所写,除了隐去沈归的功绩没谈之外,基本还算是如实奏报;可颜狩的心思是何等深沉?任谁把一件事情发展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抽出去,再重新加工组合之后的‘事实’,也一定会有些逻辑上讲不通的地方;而且再加上大萨满何文道那一手骇人听闻的‘天火焚城’,这封战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本怪力乱神的评书话本;即便如此,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平北军那二十五万大军,仍然被颜重武一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如今只剩下了竖子郭兴还带领千余残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正被颜重武衔尾追杀,相信要把他们尽数剿灭,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宣德帝颜狩虽然不知道这位颜大帅是什么时候开的灵窍,怎么就变成了一位智勇双全的绝世名将;也不知道萨满巫师这些‘巫医神汉’,又为何能真的招来什么‘天火焚城’。但这些事以后都还可以慢慢调查,可眼下却有一桩自己不得不处理的棘手问题:
“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复位呢?”
支走了颜复九以后,颜狩坐在蒲团上一边冥想,一边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陛下,之前皆因为您龙体有恙,身染重疾,所以才不得不让太子殿下暂代监国之职;可如今您龙体康健,精神足满,自然也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奴才觉得陛下您复位一事,本就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李清听到颜狩不自觉说出口的苦恼,立刻尽心尽力地填上了一句。可就这么一句贴心话,却让颜狩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久……
“奴才……奴才多言了……”
李清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位宣德帝了,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就朝堂事务开口,而幽北三路也并没有宦官不得干政的律法,面对颜狩的目光也自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与你无关,朕只是在想别的事而已……如今朝堂上下除了李登的人,便是太子的人,朕即便是再想复位,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之上群臣的心思啊……”
李清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陛下……据微臣所知,如今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已经没有几个李相爷的人了;就连他门下头号走狗万长宁,前几日都被他割下了髌骨,今时今日还在丞相府养伤呢……”
颜狩一听这事,顿时觉得有些新鲜。自己努力了半辈子都没能完成的事业,这才过去了几天,竟然就被自己的大儿子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哦?士安可是一员能吏、又是他亲手拔擢的心腹干将,他那个老财主又怎么会舍得动如此大刑的?”
“这事儿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据说自从陛下龙体抱恙,李丞相便也称病在家了;之后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笼络了万长宁与他一道,把朝堂上下仔仔细细地犁过了两三遍……”
“你的意思是说,李登之所以下狠手,全是因为万长宁倒戈了?”
李清略带疑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回道: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据奴才琢磨着,太子爷毕竟也是李丞相的亲外甥,既然是一家人合作,也就谈不到‘倒戈’二字了;而且在下也只是区区一介宦官,整日里陪在陛下身边,消息也灵通不到哪去……若是需要的话,不如陛下把御马监交……”
颜狩一听到‘御马监’这三个字,顿时心如刀绞。每每想到陆向寅已经‘自尽身亡’,便有些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李清啊,你伺候朕也不少年了,平时办起事来也算干净利落,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但是这御马监的活,你还真就干不了……关于御马监的继任人选,朕已经另有打算了……”
说罢宣德帝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摆了摆手,示意李清退出门去。
“陛下您神目如电,您说奴才干不了,那奴才就肯定干不了啊!奴才也就是看您愁眉不展,想要帮陛下排忧解难而已;既然陛下心中早已有所准备,那奴才也就放心了……陛下您早歇着,奴才门外守着去了。”
李清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退地出了永灵殿的的大门。在两扇殿门彻底关闭之后,这位四品内廷总管的双眼之中,闪过了一瞬间的狠毒与怨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