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傅野这总督身份,在被革职抄家以后,已经不再重要了。如今他的靠山宗主,中山王爷郭云松再这么一倒,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激起这么大的浪花来。说的更白一些,若只是想要傅野这一家三口的性命,根本不值得各方势力在那座六十里亭,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沈归坐在村尾小庙中,与军师寨主对面而坐:
“嘎子山的人,如今也只剩你们俩还活着。东幽你们是回不去了,从接下这趟买卖的那天开始,半截身子就已经埋到丞相府后花园里了。”
大寨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说:
“我落草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根本就没有带这么多人吃饭的本事。嘎子山上的人,每年冬天都会为粮食发愁。好不容易这次遇上了一个大活,没想到……哎,我现在这才叫骑虎难下。原本就是自己活不下去,才上山做匪的。没想到人越聚越多,现在的嘎子山,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连散山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归眼珠转了几圈,突然眼神一亮:
“这样,你给嘎子山捎个信去,让他们准备一下。我明日就请冬至的兄弟,去东幽路接人。等他们一到双山村,再一起把你们送走。这些日子,你们俩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军师见沈归要走,急忙拦住了他:
“无论如何,我们也是为杀傅野而来的。你留下我二人性命已经足够仁义了,为何还要如此麻烦,帮我们再找一条生路出来呢?”
沈归歪着脑袋想了想:
“人家找你们,是想你们用命来帮他们探路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倒还有些同仇敌忾的理由。况且我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该去寻本家道谢才是。事至今日,已经与你嘎子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就换个地方,好好生活下去吧。”
说完,沈归走出大门扬长而去,留下军师与寨主二人在原地发愣。
几日后的上午,双山村口路边上站满了人。有刚从嘎子山而来的‘山贼’,护送而来的冬至,还有沈归的师长家人们。大萨满林思忧翘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这次我们走,是想帮你解决后顾之忧。无论是老王爷,还是傅总督,乃至嘎子山这些乡亲们,日后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软肋。虽然我还没看出,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我知道的是,哪怕你没有天灵脉者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还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如今,我们上一辈人已经把戏台为你搭好,幕布也为你拉开。到底唱一出什么戏,就要你自己来选啦。”
说完拍了拍赶车的铁甲,铁甲马鞭一扬,大喊了一声“驾”,而后回头看着傻站在原地的沈归挤了挤眼,丢过一枚印章来:“你外公说了,这是郭家家主印,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但留着当个念想也是好的。”
众人化为行商南下而去,渐渐地化为尽头的一抹黑色,消失在远方。
沈归使劲吐出一口浊气,扭过僵硬的脖子来说:
“现在,就到我们登台唱戏之时啦!”
…………
奉京城中,丞相府书房中,太子颜昼低垂着头,目光游离的看着面前自己的娘舅——幽北丞相李登,仔细地着批改奏章。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李登才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这个幽北未来的国君,自己的亲外甥。他始终认为,这个外孙自小便极为出色,完美继承了颜家聚拢人心的能力,还有他李家精打细算的本事。脸上也尽是自家妹妹李怜的影子,除了眉目之间偶尔闪过一丝冷冽之外,真可谓是完美无缺。
但如今,就是这个完美无缺的侄儿,居然办出这么一件糊涂事来。
“是你用我的名义,让单清泉去截杀傅野的?”
“是。”
“原因呢?”
“顺应您与父皇的心中所想。”
“想要他的命能有多难?哦不对,你失败了。看来还真的是难呐。”
对太子这般无礼,对李登来说还是第一次。颜昼虽有些不悦,但还是极好的克制住了表情。
“实在是没料到,会有江湖人前来救他。”
李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用细长的手指点着颜昼的鼻尖训道:
“没料到?他本就是太白飞虎郭安里的家将,会没有江湖人前去接应?你假借老夫之名唆使的单清泉,不也是江湖人?此等手段在你用来,便觉得算无遗策,轮到别人来用,你跟我讲没料到?罢了罢了,老夫的门人,虽然早晚都会交给你。但,现在不行!你回去吧。”
颜昼脸上颜色变幻,梗了梗脖子,还是没压住胸中的委屈: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两个都想他死,那我又有什么错?这次虽然失手难免打草惊蛇,但他又能怎样?他还能有反击不成?”
李登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太子,眼神中略显诧异。自己一直都以为,颜昼其人,在善于揣度人心的同时,也是一个极富耐性的猎手。可通过这次事件,才发现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优秀:
“无论是你父皇还是老夫,想杀傅野那都是易如反掌。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他最后也只是落个抄家罢职而已呢?郭家眼下虽然已是昨日黄花,但百足大虫还死而不僵,更何况一只太白山上的猛虎!在他扬名天下之时,你娘舅我都还在家中念书呢。这一次交手,明面上虽然是他一败涂地。但没人知道,郭家到底有多少门生故旧,军中又有多少怀恋旧主的士卒将领!这一次他毫无反抗的退让,到底是因为丧子之痛而心灰意冷,还是以退为进的蓄势反击,你知道吗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出手,若人家反扑而来,还不是要我们为你抵挡?昼儿,你这次令老夫非常失望。回去吧,回你父皇身边请罪去。有陆向寅在,陛下只会更快的就得到消息。”
颜昼头重脚轻的走出了丞相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朝宫中走去。待走到皇宫东门前抬头望去,只觉得平日里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此刻就像一只从远古洪荒走出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同一时间,河中大街东口的北泉茶社门前,来了一位老者,他背着一个大布包,颤颤巍巍地走到栏柜前,对掌柜说道:
“老夫名叫巴格,是你们东家要我来的。”
掌柜一听巴格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微笑来:
“进后台往南走,最角落有一个楼梯,上去就是了。”
说完也没再搭理他,朝着门口小伙计嘱咐起生意上的事来了。
巴格走进后台,之间后台一片的乌烟瘴气,居然还有一个勾着红脸的武生,嘴里正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唯有窗边一位老先生坐的极为端正,旁边的小徒弟正在小心翼翼的往紫砂壶里续着热水。
这先生一见巴格走来,便合上了手中的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楼梯,而后扭头望向了窗外。
巴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正不住地咳嗽着。这人听见门响回头,见来者正是巴格,才勉强扯起一张笑脸来:
“有劳大萨满,亲自跑这一趟了。”
巴格笑着摆了摆手:
“不忙谢,我还未必治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