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勒根是奴隶出身,幼时根本没有念书识字的资格;能够蜕变成今天这幅模样,还是师从郭兴之后,靠着他勤学苦修换回来的成果。
所以根据郭兴猜测,有关“没了”这个词的引申含义,也许胡勒根这个漠北汉子,根本就不甚明了。于是他也收起了嗔怪的念头,与他开始讨论起来:
“没了?莫非他与麾下的两千重甲骑兵,竟被中山督府军暗中剿灭了不成?难道那群幽北穷蛮子,竟偷偷养出了一伙天降神兵?”
“不,沁巴日。那日苏他不是败了,是……是没了!”
郭兴好奇的打量着脸色尴尬至极的胡勒根,对于他这个语焉不详的交代,也感到非常不解:
“没了?两千铁甲战骑,四千匹漠北良马,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荒唐!”
“沁巴日……属下之所以会迁延三日,就是为了率军搜寻那日苏所部的踪迹。然而直至三日期满,却仍然一无所获。”
胡勒根极其麾下的八千游骑兵,乃是漠北草原名满天下的王牌骑兵,拥有着当世最为顶尖的机动能力。自从他们全军抵达集结点之后,胡勒根便派出了与他相熟的二百骑,回头寻找性情鲁莽的那日苏,叮嘱他依从将令行军。
然而二百骑兄弟找了一整天,却连那日苏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胡勒根听到回报之后,便再顾不上保全那日苏的脸面、立刻将八千游骑兵全部散了出去,在中山路北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这一搜起来,便硬生生贻误了三日军机;胡勒根及其所部八千游骑兄弟上天入地的排查,却仍是一无所获。且不论究竟是何等编制的强军,可以彻底剿灭两千重甲铁骑的规制;就算是真的遇见强手偷袭、跑不出一个活口的话,也总该有一片规模不小的战场可寻;然而他们就连真正的案发现场——报马村,都搜了一个底朝天,却仍然是毫无所获。如此想来,胡勒根用“没了”这个词形容,也算非常准确了。
扶余城也因为这个意外、得到了三天的额外时间,城防准备也更加充分。不过好在重甲骑兵队强在野战冲阵,而并非攻城拔寨;所以那日苏及其所部的意外消失,对于神石军攻打扶余城的大局来说,也暂时无碍。
郭兴之前以屠戮泰宁城为恫吓、却没换回扶余城的开城献降。如今大军兵临城下、眼见自己的攻心计失策、更是愁眉不展。这三日之间,他眼见敌军城墙的防御工事、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实厚重,就再顾不上寻找那日苏所部了。
反正攻城也用不着重甲骑兵,他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吧!
郭兴沉默了半晌,看着满面风尘、疲态尽显的八千游骑兵,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当众发布了合军之后的第一道军令:
“今日,全军将士原地修整,辎重营负责清点复验攻城器材、以及粮草军械!天黑之后,我等大开宴席,好酒好肉饱餐一顿;明日三更埋锅造饭、四更整队列阵,五更天亮,准时攻打扶余城!”
次日、四更天。
骑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将目光投向了阵线最前沿的神锋营。此时,那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头上扎着红带,望着正在案桌前“跳舞”的大师兄、眼中闪烁着无比狂热的光芒。
而那位同样赤膊上阵,头系红带的大师兄,此时正紧闭双眼,围着香案桌边蹦蹦跳跳。待他正反蹦完了三圈之后、这位大师兄已然来到了那根白蜡跟前;只听“噗”的一声、只见他张口喷出一团烈火!同时手中也祭出两道黄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火自燃起来!
亲眼见证了此等“大能神通”之后,无以计数的华神校信徒们,被他激的连连叫嚷磕头、口中也高声喧哗鼓噪起来!
郭兴的心腹爱将胡勒根,向郭兴问到:
“沁巴日!每一次他们攻城之前,都会这样祭祀一番。可我看着那位头人又不像萨满巫师、也不像是你们北燕的和尚道长。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额……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头人,正在鼓舞军中士气。”
“鼓舞士气?那为啥不说能够振奋军心的话、反而在那里装神弄鬼呢?”
“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的诱惑力,比不过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胡勒根,你怕死吗?”
“怕,但也不怕。我窝囊的死,但不怕光荣的战死。”
“呵呵,所以你才是东盟草原星空下的第一勇士。可像你这样的勇士,万里挑一都算是幸运;而我也不可能把你这样的勇士,轻易放在战场之上,化作敌人箭雨洗礼下的一缕冤魂。”
“学生不懂。”
“好钢难寻,必须得用在刀刃上!”
“那他们呢?学生也曾眼见前日攻打泰宁县一战,这些华神教的勇士们,也为了履行盟约诺言、付出了自己的鲜血与性命;即便伤亡再重、也罕有后退半步之人!沁巴日,他们绝不是孬种,也是如同你我一样的好汉子呀!”
说道这里,胡勒根十分激动的指着神锋营方向;而郭兴微微一笑,拍了拍胡勒根的手臂说道:
“当然,他们也是勇士,不过却是被骗成了勇士的普通人;而你的体内,天生就长出了一副英雄的血肉。你们之间,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胡勒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压下了一个不好出口的疑问:沁巴日如今说话的口吻,为何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好像反复听人说起过许多次呢?
那位当众表演过“三昧真火”的大师兄,此时正用大刀使劲儿拍打着赤露的胸脯,慷慨激昂的做起了战前动员来:
“弟兄们,都亲眼看见了吧,这可是章教主亲自赐给我的精钢不坏之体!你们大家伙说说,那些不相信华禹神大神的蠢货,能活多少日子啊?算他们牟足了劲的活,顶多也就几十岁吧?你们再看看我,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告诉你们都听清了,老头子我今年八十有四了!这身子板,这精神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你们问我为啥看起来这么年轻壮实?还不是华神教尊大人为了奖赏我的诚心,亲自下了一趟阴曹地府,与阎王爷爷交代过了吗?现在我在生死簿上的阳寿,已经从九十二岁,改成了三百八十岁!要不然的话,能看着这么年轻嘛?”
这位满嘴胡言乱语的大师兄,一双小圆眼睛四处乱转,口中绘声绘色的讲着“鬼神传说大杂烩”,也借此演说,成功激起了华神教徒对于“功德”的贪欲。其实说起来,华神教激励士气的方式、与古秦军的军规一样:凭借斩获换取军功。
只不过古秦军是真金白银的封官赏地;另外华神教,则是空手套白狼罢了。
郭兴根本就不是坏人,而且他北燕郭家累世公侯、自幼便从文习武、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属华禹青年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单以华神教蛊惑人心的手段而言,他与沈归的看法不谋而合:打心里感到恶心反胃。
不过,那些能为自己所用、战后又能战死沙场的蠢货,就是实打实的好蠢货;所以郭兴虽然厌恶华神教的做法,但也将其视为一家重要盟友;只是在驻军安营之时,严格约束头脑憨直的漠北汉子,以防被这群华神教的傻子传染而已。
眼看着华神教八十三岁的大师兄,足足折腾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然来至了五更天。郭兴轻咳一声翻身上马、在胡勒根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之下,行至阵线最前方:
“三通鼓罢,开始攻城!”
咚!咚!咚……
当低沉急促的进军鼓点、响过了第三通后;那群早已被贪欲憋红了双眼的神锋营将士们,口中高喊着“华神福荫、光照千里”的口号,手中挥舞着劣质战刀,争前恐后地踏入了扶余城守军的攻击范围……
沈归此次回到幽北,并未踏足中山路半步;然而他的归来,也给中山路战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不过这个巨大的变化,也不是齐返消化了两千漠北铁骑这么简单;真正能给中山路战场带来转机的变化,乃是秦秋创立的盗贼组织——百鸟,经那日苏一事为跳板,全体集结在了中山路境内。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山路的江湖草莽与普通百姓,本就有着极强的守土抗敌之心;当年那支由猎户组成的太白卫,便是出自于中山路本地的虎狼之师。
那些在中山路休养生息的江湖人,在秦秋这位大字辈的率领之下,立刻就焕发了极其强大的凝聚力。
有了这些牛鬼蛇神为助力,直到扶余城下的战鼓响起之时,身为神石军主帅的郭兴,仍然摸不准他此战的对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前后撒出了共计十二支哨骑谍探,其中有大人张旗鼓、招摇过市;也有人假扮受灾流民,“仓惶”逃入扶余城中;然而战火点燃之时,那些招摇过市的哨骑,竟毫发无伤的回到了本队;可假扮为幽北本地灾民的暗谍探子,却仿佛那日苏一般、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