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大疫将至
昨日乃是谷雨时节,往后再数上十五日,便会来到立夏。河东城地处三晋极南、气候早已有所回暖,就连土壤深处中积攒了一冬的寒气,此时都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
郑谦心中所虑之事、周长安也已经心领神会:如果战局没有发生巨大的转折,那么凭着足够坚实的城防工事、充足的人力物力,他至少也能固守三十日以上。不过如今这河东城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积尸地,连带着城下被踩到松软的泥土,都已经浸饱了鲜血。如此看来,虽然城墙能够挡住三十日的攻势,但城中的军民人等,却很难再撑过十五日了!
原因也很简单,疫病。
此时气候温暖、蚊虫滋生、伏尸遍野、赤地千里;老话说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话放在大战之后,也同样恰当。如今秦燕两军,于河东城下鏖兵死战;双方兵力不下数十万之众,再加上气候与环境的辅助,即便城下没有这么多的腐尸与污血,也同样是滋生传染病的绝佳温床。
似这般大型战役,看似只是双方武力的直接比拼;可实际上来说,战争本身,却并非是武力问题,而是一门综合性的统计学。
比如说后勤辎重的运输速度、调配路径、存储方式;各营将士兵甲军械的数量、质量、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损耗与补充;将军士卒的饮食卫生、营养均衡摄取;军营的清洁程度、人畜粪便收集与储藏;疫病的防范与治疗、士气军心的及时调整、将士们体力的合理分配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不起眼的“小问题”,无论哪个环节一招失算,都很可能会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能力与精力终究有限,主帅大包大揽的结果,就只会把自己的身子活活托垮,并无任何裨益;可如果彻底放权分责,又会因为人为的失误或是渎职,产生瞒报漏报、中饱私囊之类的麻烦;所以归根结底,一场战争的最终胜败,就是看哪一方出现的失误最多、哪一方的捕捉战机的动作最迅速罢了。
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医疗环境不但混乱,而且人力资源更十分匮乏;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这已经是最普遍的现象了;至于什么脚癣、红眼病、流星感冒、皮肤病之类的“普通”传染病,也一点都不新鲜;就算是几千老百姓挤在一起生活,互相传染点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至于说随军医官这种稀罕物,就连各级将官都伺候不过来,还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癣疥之疾呢?至于说为战场之上的己方将士收殓尸骸,最快也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在沈归看来,发送死人这种行为,就只有两个实际意义;要么就是做给活人来看的,其中包括有切肤之痛的丧主、也包括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用于防病防灾、避免由于尸首腐烂而导致的大疫蔓延;至于那些神鬼之说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心理上的因素,并不能承载更多的现实意义。
可纵观华禹大陆的历代兵家,处理“善后事宜”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安抚军心、做给活着的弟兄看的;这在沈归的理念看来,纯粹是舍本逐末,愚蠢到了极点。那些自诩仁厚的将领,往往会在大获全胜之后、将己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普通一些的将领,则就任由其暴尸荒野,不管不顾。
至少从防病防灾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就地掩埋还是弃之不顾、都同样会滋生疫病,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华禹大陆的史家典籍,关于疫病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岁有天灾、战乱之年,则生大疫,死者相籍、十室九空。而根据沈归的推测,尸体堆叠腐烂所滋生出的疫病,主要应该就是肺炎、鼠疫、霍乱、以及脓毒血症之类的大规模传染病。
面对天灾,人类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但诸如此类的人祸,却是本可以避免的事!
不过说起疫病的防治,就不得不提及已经“日薄西山”的萨满教、还有历来被中原人士嗤之以鼻的西疆禅宗、以及种种所谓的“旁门左道”了;至少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在尸体处理的问题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比如说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徒,至今还秉持着最原始的拜火情结;所以凡是漠北人去世的话,除了西盟草场那些改信了西疆禅宗之人、会在死时选择天葬之外、绝大部分的漠北人、上至汗王下至平民,都会选择火葬;而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由于外来人口迁徙融入的问题,也已经可以接受棺椁土葬的安魂仪式;不过最主流的尸体处理方法,还是传统的风葬与火葬。
所以每逢幽北三路发生大战,都会有萨满巫师随军而行;他们最主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负责收殓焚烧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为其英魂指引方向。
而今日令周长安与郑谦万分忧虑之事,也同样是来自于萨满教远古时期的一种陋习:垒尸墙!
单从名字上来看,这铸京观与垒尸墙,就只是头颅和完整尸首的区别而已;可从实际效果来说,京观只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已,实际杀伤力却微乎其微;而垒尸墙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更附带传播疫病的作用!
眼下这片河东城的战场,垒墙的“砖头”遍地都是,随时都可以将河东城的两面城门堵死;假如谛听天机工坊赶制的第二批投石车,最近还能送抵前线的话,那么根本无需投掷什么石弹、火弹;他们只要不断往城中抛送腐尸,那么这座固若金汤的河东城,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瘟疫横生的坟场!
所谓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亲笔书写的故事;如果秦军靠着这种方式,彻底“围歼”河东城的全部守军,那么北燕王朝便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他们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战法,会不会受到万人的唾骂……
只怕屠刀掠过之处,自会生出一片花团锦簇。
郑谦今日提及此事,立刻也将周长安依城据守的心思,彻底击垮;他本以为凭着城中无比充足的兵力、再加上蔡熹亲自接手监督前线的后勤补给通道,定然可以将秦军拖死在河东城下呢!可如今算来,最晚拖到初夏时节,这场大疫无论如何也会光顾河东城!
周长安注视着城下四处流淌的血水残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刚拱出的火疱,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只见远处秦军的营盘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又零星的闪出了几条人影;为首之人的特征极其明显,是个光头!
他赤着半边身子,光着两只脚板、左手当胸立掌、后手倒执一柄韦陀金刚杵、步履平缓地向河东城下走来!
周长安一见这名僧人,心中顿时一沉:不是才刚刚与秦军达成了作战协约?怎么才见了三阵、对方就又突然反悔了呢?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好奇归好奇,但大敌当前、他还是转过头来,准备吩咐手下小校、前去请动坐镇河东城的姜小楼;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只觉身侧有一道微风袭来,身负双剑姜小楼、便已然站在了自己身边:
周长安沉默的注视着姜小楼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伤……都养的差不多了?”
“没伤,就是累着了。”
“对面派出了一名僧人,应该打算毁约了……”
“这约是他们定的,毁也是他们毁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呗。”
“……也对!”
此时此刻,已然踏上战场的宗净禅师,开始低头颂念经文;那低沉古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毛发,灌入闻经者的心灵深处,令人不禁心生慈悲、战意全无……
姜小楼听着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经文,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们剑池子弟是不屑做的;所以,就只能现在动手了……”
一句话说完,姜小楼反手抽出恩师的佩剑、左手叠指轻弹、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剑鸣、也彻底破去了宗净禅师的“心理战术”!与此同时,他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也高高跃出了城楼之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的风筝那般、悠然自得的“飘”在了半空之中……
周长安看着他那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造型,撇着嘴向郑谦吩咐道:
“回头派人打听打听,他这每天都换一身白衣服,到底是谁给他浆洗的?”
天是蓝的,姜小楼是白的,二者互相映衬并融为一体,令直视半空的宗净禅师,一时间也看晃了神……
忽然之间,他只觉眉心有一道厉风袭来,定睛仔细再看,这才发现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姜小楼,正右手向下挺剑、左手掐剑诀,在身侧平举;两只清亮的眼睛、散发着宁静安然的光芒;而那柄青芒剑的剑锋,距离自己的眉心要穴、也就只差了半寸而已!
姜小楼的造型极其潇洒、但这从天而降的一记剑招、却多少暗藏着一些小花招:
眼下乃是正午时分,阳光虽未至鼎盛之时,但也足够晃花人的眼目;而宗净抬头仰望自己、自然也会被阳光直刺双眼;哪怕只有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失神,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来说,也足够分出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