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幼薇姑娘这神乎其技的医术修为,乃是由天灵脉者白衡而起的;所以别说他贺星海只是个天赋不错的世家子弟而已;就算是他贺家先祖转世投胎,也同样会沦为“药菩萨”幼薇的一笔注释罢了!
一旦败在了需要拼天赋的最终关口之后,之前的一切努力,都难免会显得苍白无力。
公平的说,贺星海的心胸虽然狭窄一些,脾气也古怪了一些,但确实算得上是当时顶尖医者之一;而且他除了医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个文人的底子,也自然长出了一副老派文人的风骨!
而贺星海展现傲骨与气节的具体方式,就是自他休妻休馆之后、就梗着脖子堵着气、应下了街面上传的那些闲话:他置办了一整套劁牲口的家伙式,有一搭没一搭的当起了兽医,不再给人看病了。
气节二字,乃是气在先、节在后的;所以这口气能撑多久、节就能摆多高!
伺候了几年的牲口,双脚也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贺星海心中那股怨天尤人、破罐破摔的忿恨,就算泄的差不多了;曾经鲜衣怒马的时候、那些想不通的事,也在粗糙肮脏的工作环境之中,逐渐转过了这道弯来。
不久之后,棱角逐渐被磨平的贺星海,为了传嗣贺家香火,便续娶了一位朴实勤劳、有德无才的寡妇,并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又过了几年之后,贺星海听闻幼薇去了幽北蛮荒之地,并在那里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林思忧。
林思忧之所以会离开江南水乡,远遁冰天雪地的幽北蛮荒之地,并不是想要逃离不堪回首的男女之情;她只是为了继续精进自己的技艺,跟随大萨满李玄鱼,研习萨满巫医之术、以求弥补自身技术的缺陷罢了……
说来有些残酷,但事实如此。直到贺星海年迈苍苍,仍然无法彻底释怀;可早在离开温暖潮湿的江南道之后,林思忧便把贺星海这个名字,彻底的丢在了江湖之中。
林幼薇心中的爱,其实是爱情本身,并不必依存于某个特定的人。她只是恰好在开始真正触摸世界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仅此而已。那时的贺星海,胸中长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身怀一手祖传的精湛医术,更不以穷富高低、来区分对待病患,确实是她理想之中、应有的少年模样。
可是当贺星海被所谓的尊严与脸面,灼瞎了双眼之后;那些曾在他眼中闪烁的迷人星光,也一并消逝黯淡了。这样的贺星海,林幼薇便不再爱了。
而林思忧的医道,从来都不是为了贺星海而走、更不会为他本人、或是所谓的“居家过日子”而妥协。相夫教子、谨守妇道的女子,固然值得尊重;喜欢立贞节牌、也只是个人追求而已。可是那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也同样不该受旁人指摘!尤其是那些靠着压榨他人过活的道德夫子、礼教楷模!
当然,这也是林思忧远赴幽北、追随李玄鱼的一个重要原因。
凡与江湖人提起幽北萨满教的两位萨满神婆,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同样的一种看法。
李玄鱼此生之所学所长、所作所为,由内而外都透着满满的邪气;只不过由于萨满教拥有最古老浑厚的历史底蕴,所以大部分的江湖人,都将其解释为性格怪异孤僻的原因。
所以,天灵脉者李玄鱼,此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仿佛是一柄锐不可当的神兵利器,握在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婆子手里。极度危险,也无法预计。
天灵脉者普遍寡交,所以她这一辈子除林思忧之外,既没有家人,也没交下什么朋友;纵然受其恩惠者无数、但却没人能报答她的恩情。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位面冷心热、喜怒无常的大萨满,并想要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中找一个合理而正义的解释出来。
对于其他人来说,李玄鱼是一个极度危险的疯子;而对于江湖中人、幽北三路、乃至漠北草原的百姓来说,她就像是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一块顶天立地的磐石;无论多么困难危险的局面,所有人都坚信一点:只要有李玄鱼在,天就肯定塌不下来!
而二萨满林思忧,与冷漠寡淡的李玄鱼截然相反。她凭着一身融会贯通的精湛医术,广交天下英豪,结下了数不胜数的善缘;凡有人前来幽北求医,无论此人是善是恶、是穷是富,林思忧一概有求必应。不过林思忧虽然曾顶了个“药菩萨”的名号,但是她只是个凡人,不是真正的菩萨;所以她收治病患,也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底线:
顺眼。
虽然只是区区的两个字而已,却不见得比李玄鱼那一关好过多少;只不过她那细声细语、软款温柔的态度,给旁人带来的观感倒是大不相同。
久而久之,这江湖上的人都说李玄鱼主死、林思忧主生,乃是一对承载了天地造化的萨满姐妹;殊不知被林思忧治死的病患,也不见得会比李玄鱼逊色多少;而因李玄鱼杀人而获救的百姓,也不见得会比林思忧的回春妙手逊色半分。
如此看来,态度好坏,有的时候也能决定一个人的善良与邪恶,真是太可笑了。
神鬼莫测的大萨满李玄鱼,最终死在了沈归的身上;纵横天下的衍圣公白衡,最终也死在了沈归的身上;从眼下这个局势推断,妙手回春的药菩萨林思忧,很可能也会死在沈归的身上;这么想来,这公认命硬的沈归,不光是克亲戚克朋友、就连天地灵脉者,也一样逃不开他的魔爪。
真是太丧了!
丧门星沈归,出手割下了贺星海的舌头之后,便卸下了夜行人的伪装,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妙玄观中,继续扮起了来自于玄岳道宫的玉字辈道长。而次日清晨,姑苏沈宅的后门外,先后行出了两架马车。
第一架马车的装饰极其奢华,车厢中躺着昏迷不醒、生死未明的南康财神赵启宁。由于赵启宁的伤势不轻、受不得颠簸,所以这架马车走的极慢极稳。大概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守卫森严的姑苏府衙后巷。
而第二架马车的规格,倒是极其普通;只有车厢的窗外,挂着一块金线绣龙凤的喜布而已;厢帘的前面,正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沈宅大夫人的仆妇吴妈,年轻的则是沈宅马号的一名马夫;至于车厢之中,坐着昨夜才刚刚举行大婚的沈家三夫人,高青梅。
当第二架马车离开之后,后门又多走了一辆牛车。一名仵作与两名地保,拉着盖了一卷草席的高文晋,直奔城东高府报丧而去……
青梅的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妙玄道观门前。满面虔诚的吴妈上前拍门,等了一会,便见一名道童开门迎人,神色却立刻一怔:
“你……是玉虚真人的弟子?”
颜书卿被她这么一问,下意识的看了看道袍的颜色、又重新回忆了一遍早起上妆的具体流程。实在没想出什么明显疏漏之后,这才挺胸抬头、颇为自信的回道:
“小道妙通,乃是玉虚真人座下二弟子……”
“回见。”
吴妈听完之后,转身走下了台阶;而青梅则刚刚从车厢中走出,与吴妈正好碰了个脸对脸:
“吴妈,为何不去请妙通小师父,向玉虚真人通禀呢?”
“三夫人……咱走吧,他们不行……”
“可是公子他说……”
“三公子年轻不懂事,兴许是被坏人给蒙蔽了;可老身却并不糊涂,也不能看着您往火坑里跳!走走走,安顺,快扶三夫人上车,这脏地方一刻都不能再待;了!这不是造孽嘛……安顺,动作快点,要是让旁人看见了,我非拔了你小子的皮不可!”
谁也没想到,这吴妈才说了一句话,反应就会如此激烈;也不光是青梅摸不着头脑,就连颜书卿自己,也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含糊了:
“衣服穿的没错,就是道袍……眉毛昨天也修过了、云鞋也是大号的加了垫子,连皮肤都特意的勾糙了一些……不可能露馅吧?
沈游虽然不是江湖人,但谛听的事同样容易牵扯家人,所以他也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吴妈不清楚沈游的具体情况,只当他是长不大的纨绔子弟,根本不相信他能明辨是非;可青梅多少都明白一些,更不相信沈游会故意害她……
“吴妈,没关系的。您不是打听过了吗,这玉虚真人的确是道法通玄的活神仙……”
“哎!三夫人啊,…莫非您就没看出来吗?那自称“妙通”的小道童,其实是个坤道,是女的!如果是正经坤道,那大大方方佩戴黄冠便是,何必如此藏头露尾?既然女扮男装,其中就必定有古怪!没准啊,这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荤观”呢,咱还是快走吧……”
“女的?何以见得呢?”
“您看她那副模样,总不像是蛮夷的种吧?可如果是咱华禹的爷们,又哪来的耳朵眼呢?”
颜书卿听到这里,眉毛一皱,心中也暗道一声大意!
今日起的太早,忘了用米糊敷粉,堵住自己的耳朵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