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要回到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先前在习惯了有她的房子里,现在竟觉得自己原来的家空得厉害,所以每天,他都会让自己在医院忙碌到很晚。他需要这样的忙碌让自己可以在一碰到床的情况下就迅速入睡,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回味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当走出电梯看见家门口那蜷曲在地板上的身影,他连呼吸都停止了。此刻,若不是脸上那层薄薄的雨水渗透着冰凉,他几乎快要以为这是他对她这些日子疯狂的想念而产生的幻觉。
走过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这种隐隐的不安又带着期待的心情几乎是不曾有过的。
直到他走近,她才缓缓地抬起头,她的脸色苍白,几缕头发散落在脸颊。在看清他的脸庞时,她有些着急地想站起来,可是身体的力气好像随着先前的等待流逝了,她刚一站起来就又很快沉了下去。
心间一紧,他把她整个人抱住,渐渐往上提。站稳后,严展晴有些僵硬地离开他的怀抱,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她不自然地顺着头发,竭力想要维持平静的表象让温霖很心疼。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低缓的语气里,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昏暗的楼道里,她的双眸骤然亮得惊人。
她别开脸,暗自颤抖地呼吸,良久,她说:“我不能让我爸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没有地方能去……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
现在这种狼狈的样子,绝对不能让父亲看到,绝对不能让他担心……
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种想要狠狠抱住她的冲动压制下去。
他打开门后侧着身子,她再次道了声谢后,低低地从他的眼前走过。
“你先坐一会儿。”说完,温霖走向餐厅,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茶。
“谢谢。”她接过杯子,一派拘谨的样子。他不喜欢看到她跟自己这么生疏的样子,但……她今晚会出现在这里,对自己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
“你吃晚饭了吗?”他问她。
她摇头:“不饿。”
“这么冷的天气还是吃点东西暖和一下……”这么说着,温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了摸严展晴的衣服,果然是潮的,刚刚没注意,现在细看连头发也是湿的。
“你淋雨怎么不说一声,万一感冒怎么办?”温霖一下子变了脸。
“……没关系,快干了。”
快干了?
“你等了很久?”
严展晴低下脑袋,没有回答。
温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一种自我谴责的情绪浮了上来。
该死。
“到我房间把湿衣服换了。”温霖牵起她,在触碰到她凉得厉害的手腕时,眸色又深了几分。
温霖给她找了一套自己的睡衣,说:“现在去浴室把衣服换了,待会儿还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会感冒。”这么想着温霖就忍不住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拭温度。
严展晴怔怔地看着他,他对自己那种担心又专注的神情让她的心骤然一痛。她躲开他的手,转身走向浴室。
不一会儿,浴室传出哗哗的水声,温霖重新回到客厅,给她泡了一杯感冒灵。
良久,严展晴才从浴室出来,当温霖看见她穿着自己的睡衣讷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心里不合时宜地漾开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来,把药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敛心神。严展晴接过杯子后,温霖又示意她在床边坐好,接着他开了吹风机,开始熟练地帮严展晴吹头发。
不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了,只是这次的心情却极为复杂,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在他的面前泄露自己全部的软弱。
吹完头发后,温霖说:“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她摇摇头,此时的意识似乎有些迟钝:“我想睡觉。”
确实,她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况且现在这么晚了吃东西未必是好的。
“那好,你睡吧。”
她条件反射地问:“那你呢?”
他一怔,随即笑笑地回答:“我去客房睡。”
“……”对啊,这不是家里,不用再在父亲面前演戏。
严展晴埋下脸,温霖以为她是尴尬,开始体贴地帮她整理床铺,等床铺整理好了,严展晴还是一直坐在床边没有动。温霖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她冷冷的不理会旁人的样子,还是让他将万千情绪压制下去,末了他说:“你赶紧躺好睡吧,晚安。”
只是他一转身,衣摆就被轻轻拉住了。
“别走……”
她的声音比她的脑袋压得还低,可是他却听得清晰,清晰的,还有自己陡然失速的心跳。只是她罕有的脆弱让他的眉心微微一皱,分明是个心疼的表情。
“好,你先躺下,我洗完澡就睡。”他摸摸她的头发,严展晴真的很听话,乖乖地躺下,他还细心地帮她把被子盖好。
温霖离开后,严展晴讷讷地望着天花板,很快,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听着里面的动静,冷不丁的,一颗眼泪滑向了太阳穴。
等他洗完澡出来,严展晴似乎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跟以前一样的睡姿,她背对着自己,四肢蜷缩着,像极了小虾米。
书上说,这样的人,是极其缺乏安全感的。
他很想抱抱她,可是又怕吵醒她。最后他只是关掉灯,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她的气息。
少顷,温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渐渐地,她的呼吸越发沉重,甚至在刻意压制着什么,呼吸的声音都隐隐发抖。
“严律师?”他试探性地叫她,她不应,他不安地起身。
“别……别开灯。”她终于出声,话里带着哭腔,很快,他清晰地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心底是疼的,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可是一靠近,手就不受控制地把她翻过身来,面对面地抱住她,很快,胸口有一片温热在蔓延,她的哭声也越来越明显。好像有什么东西无情地凿开了她那层保护色,一直深埋在血肉之躯最深处的伤口都化成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她恨我……她从以前就恨我,恨我爸……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她恨不得我去死。”她咬牙切齿,可是眼泪却越发汹涌,“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所以我努力地、拼命地想要变成她的骄傲,虽然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我能做的不多……可我已经那么努力了……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她能够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给我一点点关心,我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可是没有,她每次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脏东西一样,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他咽着酸胀的喉咙,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她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都被湿漉漉的温热空气和凄然的控诉声充斥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濒临崩溃。她的身体扭动着,似乎想要摆脱什么令她十分痛苦的东西。
“她说他儿子只是个孩子,所以要我别害他,可是……可是当年的我才九岁啊……不管她对我做过什么我都可以忍受,甚至想杀死我都可以忍受……可是她怎么能那么对我爸呢?当年她在部队因为爸爸的地位嫁给他,可爸爸变老变残的时候她就抛弃他!她还……她还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那是爸爸治病的钱啊……她怎么能那么无耻、那么残忍跟自私!她就不想想我们会不会活不下去……我恨她,我好恨……我就是要报复她!我就是要让她也尝尝那种心被撕碎的滋味……我就是要报复她!我恨她,我恨她……”
他沉默地禁锢着她不安分的双手,任凭她在怀里发泄,直到她挣扎的动作变小,直到她的控诉变成细碎的呜咽,直到心中那份压抑随着力气和眼泪一起流失……
夜很凉,四周静悄悄的。她的哭声,绝望得那么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了,他的身体也渐渐放松,调整了下姿势,他让她更贴近自己。
黑暗里,彼此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知道她还在流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眼泪渗透到皮肤那一瞬间异常的温度。
内心密集的疼痛全部化成绵长的疼惜,他要她,今生今世,只能是这个人了。
这一夜,严展晴一直睡得极不安稳,更糟糕的是她还是发烧了,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双眼一直是湿的,温霖尽己所能地照顾她、安抚她,不敢有一丝松懈,直到凌晨三点多,严展晴才真正安静下来。
温霖小心翼翼地伸手探着她额头,温度明显下降了一些,他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她的脸,心上是满满的心疼与不舍。他俯过身去拨开她额上的碎发,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最后抱着她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严展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她坐在床上脑袋放空了好久,身边空荡荡的,房间也是陌生的。
这时温霖从外面走进来,严展晴一怔,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还没睡醒。温霖也不出声,就那样在她的身边坐下,静静地与她对视,直到……
某人肚子发出响亮的叫声。
严展晴有些尴尬,不自然地低下头。
“去刷牙洗脸,来吃点东西。”他说。她点点头,往浴室走去。
出来的时候温霖已经不在,不过她却意外地在房里的躺椅上发现一套女生的衣服。只是到餐厅的时候,她还是穿着睡衣,所以温霖问:“我给你准备了一套衣服你没看到吗?”
当然,他也不介意她一整天都穿着自己的睡衣。
严展晴躲避着他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不确定:“我不知道那是给我准备的。”
温大医生一听,随即澄清道:“我没打算出轨。”
“……”某人只好灰溜溜地回房,把衣服换好。
很清淡的小粥,适合病人,严展晴刚吃完一碗还没说话,某人就很体贴地又给她盛了一碗。
“谢谢。”她说。感受到温霖的目光,严展晴佯装镇定地问,“你今天不上班吗?”
“你在生病,我怎么去上班。”抱怨的句式,语气却宠溺得很,所以严展晴更不自然了。
好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不过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对方却没有出声。
“喂?”
“……”
又等了一会儿,对方依旧沉默。接着就在她刚想挂电话的时候,那头忽然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姐姐……”
动作一僵,严展晴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断。
电话挂断后,严展晴继续吃着粥,只是跟刚刚比起来她的脸上多了一层冷峻。
温霖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严展晴的号码是他提供给对方的,但不管怎么样,他只能帮那对母子到这一步,不能再多了。他更不会去对严展晴进行所谓的开导、劝解,让她去面对他们,这样对她来说太残忍。
这世上,感同身受这件事并不存在。
唯一希望的是,他能在她受伤时当她的止疼药。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这铃响的时机太巧,导致温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开门,而是看向严展晴。在温霖走向玄关的时候,门却自己开了。是杨昊。
“你、你在家啊。”杨昊看到温霖,脸上僵了僵,这种像做坏事被抓包的表情让温霖不得不怀疑,这家伙不会一直都把自己家当宾馆吧。
看来那把钥匙得回收才行。
温霖看了看他身后,没有刘思的身影,看来这次是自己来的。
“说吧,你做了什么坏事。”温霖边回客厅边问,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就现在这种犹疑不决的样子八成是又闯什么祸了。
杨昊本来摸着头发挺苦恼的,可是一看到餐厅里的严展晴立即像中枪一样,拖着温霖往浴室里走,关门咬耳朵:“你们居然和好了!”
居然?他到底是有多希望自己失恋啊。
“你还是先说你自己的事吧。”
闻言,杨昊噤声了差不多十几秒钟,忽然鬼鬼祟祟地问:“那个……昨天萧茵有没有联系你?”
“没有。”
“那……今天呢?”
“也没有。”
“……哦。”
“怎么了?”
“……”杨昊不说话,开始东张西望打哈哈。
冷不丁的,温霖的心里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斜睨着他,目光带着探究,问:“你不会是把我卖了吧?”
杨昊立即像见鬼似的掉头走出浴室,在跟温霖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后义正词严地说道:“哥们儿跟你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随即又成泪眼蒙眬状,“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你保重了!”
“……”
温霖的额头还带着黑线的时候,杨昊已经一溜烟地夺门而出了。
“怎么了?”良久,严展晴探出身来。温霖舒展笑颜,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他放弃治疗了。”
下午,温霖就和严展晴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严展晴问他不忙吗?他摇摇头说,不忙。
可是,严展晴总觉得温霖弯着的眸子似乎还隐匿着别的什么。
然后就在严展晴看不见的地方,温霖接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直到电话挂断,他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要出门一趟。”从厨房回来之后他对严展晴说。
“医院吗?”她问。
暗忖少许,他笑着点点头。
这时,严展晴露出犹疑的神色,迟疑地问:“那我能不能在你家再待一会儿?”
温霖暗自叹息,看来要让她别拿自己当外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温霖拿出了自己屋子里的钥匙放在她的手上,说:“以后这也是你家。”
闻言,严展晴有些脸热。
“我什么时候回家说不准,可能是晚上,也可能是明天,你身体要是再不舒服,就吃点药,药就放在餐厅那个白色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临走时,温霖细心地交代,严展晴一一应下。
她站在门口目送,在进电梯前,温霖又回过头对她笑了笑,可严展晴就不成熟多了,只是别扭地回到屋里。可是门一关上,脸上的暖意就漫了上来。
怎么有那么温柔的人……而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想要亲近她呢?
下午三点,一架飞往北京的飞机在虹桥机场准时起飞。
温霖走后不久,严展晴就发现,原来她想待的地方不是这个房子,而是有他在的地方,现在他一离开,电视节目都变味了。
严展晴关了电视,简单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走出了公寓,只是没多久她就接到事务所的电话,老板让她现在回公司一趟,语气听起来不太对,看来没什么好事。
回到公司时,严展晴推开门进去,热闹的气氛一下降至冰点,就像一锅沸水突然被熄了火。那些小女生大女人看了严展晴好几秒钟后,迅速地低头匆匆分散开。
看来她败诉的消息已经被传得很彻底了,搞不好整栋楼都知道了。
在她进老板办公室前,黄雅琳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在她身边悄悄地说:“司法部的人刚刚来过。”
严展晴的表情微微一顿,走进了办公室。
老板正在看一些卷宗,很大的一堆卷宗,见严展晴进来他把那些资料推到了一边。
“坐吧。”说完,他又去泡咖啡了。
每次要跟严展晴说一些他自己自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时他都要泡上一杯咖啡,像是给她压惊似的。
“司法部的人来过,是因为我吗?”
老板的动作一滞,看着严展晴平静的模样,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点点头说:“他们拿走了一些资料,说是要对你以往接手过的案子进行一番调查。”
严展晴不说话,这次倒悠闲地喝起了老板泡的咖啡。
“我会怎么样?被吊销律师执照?”
“怎么可能那么严重,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我已经看过了,你的那些案子没有任何问题,包括萧炜的这件案子也完全符合司法的程序……”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暗自观察着严展晴的表情,“总之你不用担心你的律师资格会被撤销,这就像公职人员暂时被停职调查而已,调查完就没事了。”末了他又说。
“我没担心。”
严展晴说的是实话,身为律师的她不可能愚蠢到去挑战法律的权威。就萧炜的案子来说,不知情的人只会看到一名律师为了受害者在鞠躬尽瘁,就算少部分的人知道内情,那么严展晴对于萧炜所做的事情顶多也是见死不救,就像看到老人摔倒,你不去扶会被批判道德沦丧,但绝对不犯法。
“不过外头有些流言,对你有点不利。”
当今社会最大的利器之一,舆论压力。
“所以我也希望你暂时休息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也等你调整好心态再回来上班。”他再三强调道,“记住是休息不是辞退,别的不说,你是我公司的王牌,我不会蠢到把你赶到同行那里来跟我竞争。”
老板说完半晌,看严展晴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气恼地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严展晴抿了一口咖啡,刚想说话,手机就响了起来,有点熟悉的“陌生号码”。
“抱歉,我接下电话。”她说。
接通了她才发现,为什么会觉得这个陌生号码有点熟悉了。
“姐姐!”
严展晴的第一反应就是挂电话。
“你别挂!是伯伯!伯伯他出事了!”
严展晴的思绪直接炸开了。
“我爸怎么了?”
“他在家里……他、他现在昏倒了,脸色好可怕……姐姐,怎么办?!”
“打120!”
说完,严展晴夺门而出,只是走着走着就不顾形象地跑了起来,全然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
在进电梯时,严展晴混乱的思绪里终于想起要打电话给温霖求救。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一响起,严展晴愣了一下,随即包围过来的恐惧让她开始手脚发凉。
严展晴回到小区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医护人员和一些好心的邻居正帮忙把父亲抬上车。
“我是他女儿!”严展晴边说边挤进人群,此时父亲躺在担架上,鼻子以下的部分几乎都染上了暗红色的血。
严展晴的胃忽然出现生理反应,她条件反射地捂住嘴巴,茫然无措地站在车子外面。
这时有人拉了她一把,严展晴有些踉跄,最后坐在担架旁边的椅子上,在护士帮父亲擦嘴上的血时她才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
萧炜看着严展晴反常的样子顿时更加紧张,虽然她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在害怕,非常害怕的那种,她的脸色是苍白的,手在发抖,这些都是她再冷静的表情也掩盖不了的。
“姐姐……”萧炜叫她,这可怜的孩子显然自己也吓坏了。
自始至终严展晴都无动于衷,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虚弱的脸。
十几分钟后,车子终于到达医院,老人被急匆匆地送进急诊室。严展晴双手抱臂站在门口,她依旧站得笔直,只是握在手臂上的指甲几乎快要扎进皮肤里。
萧炜看着她,表情有点无助和无辜,他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就那样陪严展晴一直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你怎么会在我家?”
萧炜几乎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他开始极其认真地一五一十跟她解释原因。
之前给严展晴打完电话被挂断后,他左思右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严展晴一面,他去了事务所一趟,可是她不在,所以他找到她家里来,但是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人应门。他本来想放弃了,可是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他,所以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可他万万没想到按了那么长时间的门铃,门被打开后,会看到老人趴倒在门边,不省人事了,而且还一脸的血。
事后想想,还好他这么执著地按着门铃没离开,否则……
他的声音陡然停住,没敢再说下去。
不过听完后,严展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萧炜的情绪又萎靡了下来,但是他还是很坚持地说:“我要跟姐姐一起等伯伯出来。”
严展晴冷漠的眸子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寂静又紧绷,就在这时,萧炜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见屏幕上的号码后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他走到一旁接起电话,一开始就支支吾吾的样子,半天才胡诌了一个地方,最后估计被对方什么话惹恼了,气呼呼地就把电话挂了。
等他回到身边后,严展晴又淡淡地开口:“回去吧。”
“……我说了我要跟你一起等伯伯出来。”小孩底气不足地反驳。
严展晴终于转过头去看他:“你要把你的家人引到医院来你才开心吗?”
小孩一听,沮丧地垂下脑袋,良久他说:“我明天要回北京了,跟着就出国,可能很久以后才会回来。”
严展晴收回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凛然。
“你很恨妈妈吗?”他突然问。严展晴本来不必理会的,可是看着此时正在抢救的父亲,心里腾起的是一丝空灵的悲怆。
“如果你知道你妈对我们做了什么,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萧炜张了张嘴,可最后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严展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世界上这三个字是最无用的话,而且这三个字从一个没有关系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更加苍白无力。
只是很奇怪,跟小孩谈起沈裴瑛的时候她的心里没有多大的恨,只是很深很深的悲哀。
没过多久,萧炜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的谈话似乎比上一次更加不愉快。可小孩却执拗得很,坚持不走。
大概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严展晴的心里有一丝不忍,她叹了口气,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她说:“回去吧,你这样只会打扰到我,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陪着我,而是不要让那些我不想见到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更别让他们知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
萧炜怔了好一会儿,明白了严展晴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可是还是会担心,老人看起来很严重,而严展晴现在只有一个人在面对。
在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萧炜终于妥协。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回去,不会再发生之前的事了!”说完,萧炜愤愤地挂掉电话,只是面对严展晴时,他又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那……我就先走了。”他说,严展晴不应。
“再见。”他又说,严展晴依旧无动于衷。
他叹气,沮丧地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他回过身来,很认真地问:“你会恨我吗?”
她不明白小孩为什么会在自己恨或不恨这个问题上这么坚持,或者说,她不明白小孩为什么这么希望自己别恨他,在一个多月前他们仅仅还只是陌生人而已,更何况她险些让他陷入牢狱之灾,难道是那所谓的血脉情深?
呵,严展晴都快被这个念头逗笑了,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会跟自己血脉情深?
只是,当转过头看见小孩那双亮得几乎快要溢出水来的双眼时,严展晴深埋在血肉里某处柔软几乎被触动了。
末了,她收回目光,还是淡漠的样子,她说:“我对你不会有任何想法,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那个被我爸收留的小孩而已。”
嘴角一弯,他抬起手臂迅速地擦掉来不及落下的泪。
“再见,姐姐,我会变得很强大的!”
说完,他转身跑开,只是在进电梯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孤零零地站着,却没有一丝颓然,笔直的身躯透着一丝傲然,不容侵犯。只是她的刚强究竟是如何堆砌起来的,没人知道,却想象得到。
现在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年轻的身体里叫嚣,我要变强大,强大到可以令你安心地褪下你的保护色,妈妈给你造成的伤害,由我来补偿。
下午五点二十分,飞机准时在首都机场降落。
出了机场,温霖坐进一辆出租车。司机在听到温霖报的名字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还没到王府井,车子驶进了一条幽静的胡同,拐了几个弯以后,在一个四合院前面停下。温霖付了车钱,其间出租车司机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温霖打开车门时,司机终于忍不住说:“在北京还能租到这个地方,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温霖礼节性地勾勾唇,奶奶在这里住了快五十年了。
一进院子,温霖就发现门板明亮了,花窗也比自己离开时要崭新一些,显然又经过一番保养。这座古朴的小院一直是奶奶最珍贵的宝贝,也承载了自己所有的回忆,好的,不好的……
进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萧茵,只是这次她见到自己没有以前那种显而易见的喜色,那眼神,反倒有些幽怨和委屈。
“温霖哥。”连招呼都不情不愿的。
温霖神色如常地对她笑了笑。
屋子里有暖气,温霖脱掉外套整齐地挂好,然后走到一直背对着他的,往鱼缸里撒鱼食的老人。
“奶奶。”他喊。
“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奶奶啊。”老人没回头,仿佛此时喂鱼才是最重要的事。温霖不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身后。
良久老人终于喂好了鱼,转身看向温霖的眼神有些漠漠的。
老人偏瘦,但是气色极好,惯于着唐装,看起来像上世纪豪门深宅里的人,那副金框眼镜更让她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听说你结婚了。”明显有些嘲讽的语气。
温霖不躲不闪,微笑道:“是。”
“哦?是吗?对方是什么人?”
“一名律师。”
“律师。”老人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很单纯,很正直,很孝顺。”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但是眸底却隐匿着不易察觉的柔软。
而一旁听着的萧茵几乎快听不下去了,气得肺都要炸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夸奖一个人,弄得我这个老太婆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她了。”
闻言,温霖开始警觉起来。
“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带她来见您。”他说。
老人点点头,像是赞同,但是那令人费解的眼神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怀好意。她坐到榻上,慈祥地看着温霖,慈祥地问:“你看上她什么了?”
“我没看上她什么。”
“那你为什么跟她结婚?”
这时,温霖的语气变得有些轻:“我爱她。”
闻言,老人笑了,含义太深,让人捉摸不透。良久,她的笑容浅了一点,眼神也稍微有些变化。
“别告诉奶奶,你不知道那个严展晴是谁。”
一句话,就让温霖的脸色变了变。很快,他的目光也凉了些。
“您调查她。”
“没调查,我只是早上跟你的叔叔们提起这件事,然后很快他们跟我说了一些他们知道的情况。”老人这时倒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将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温霖当然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五年前对于自己的选择他就没妥协,现在也更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难不成奶奶要因为这个反对?”
“我没说反对啊。”老人又是一脸无辜,“不瞒你说,当初那个女人得到那种下场最开心的就是我这个老婆子了。”
“既然您都调查清楚了又何必找我回来问这种问题,不是多此一举。”
“怎么?来见我这个老婆子对你来说就这么不情愿?”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像是真的动怒了。
一愣,温霖缓下神色:“对不起。”
对方是奶奶,不能怪他反应过头,更何况他们在谈论的人是严展晴。但无论如何,对长辈的态度不该这么坏。
“小茵,麻烦你去把刘姐叫进来。”老人回头对萧茵说,尽管现在心烦意乱,但是对于老太太的话她不敢不听。
很快,一个打扮朴素的老大妈走了进来,她一直在负责老人的饮食起居。
“小少爷回来了。”直到现在,刘姐一直这么称呼温霖。
“刘姐,你晚上多炒几个菜,这两个孩子今天住下了。”老人悠悠地说道。
温霖皱了下眉,如果今天奶奶对他提条件,那么他留下来周旋理所应当,可是如今看来老人的意思并不明朗,说真的,他现在还真没有静下心来吃饭的意思。可是想归想,他还是乖乖地掏出手机交给刘姐。
这是老太太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陪她吃喝玩乐的子孙们,一律不能再受外界的干扰。
“行了,你也去换件衣服吧,你身上那股尾气味都快把我的屋子弄臭了。”
出了屋子,温霖深深呼了口气,只是心里隐隐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温霖一出去,萧茵就不依了,既生气又不可置信。
“奶奶,你真的要让温霖哥娶那个律师吗?”
老人瞥了萧茵一眼,叹了口:“小茵啊,我一直支持你跟阿霖在一起,但这不代表我会强迫他什么,你也知道在阿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虽然他看起来跟谁都和善,但其实他跟谁都不亲,如果真的有个什么人可以让他真正爱上了,那么不管那个女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说着说着,老人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看着某个很远的地方,“我老了,所以我不想在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再让他来恨我。”
萧茵一听,心几乎凉了,她把老人当作手中的最后一张牌,也是王牌,可现在看来,她根本不会站在她这边。
她接受不了,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萧茵一直不说话,当老人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她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好像随时会哭出来。这孩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懂事,做事也很有分寸,一向讨她欢心。现在看她这样子,老人心里也不好受。
“你还没调查过那个律师吧?”老人忽然说道。萧茵一听,愣在了那里,老人却笑得更加慈祥,无比包容。
“我今天让他回来主要是想看他的态度,眼下是还没看出什么来,不过你去查查那个严展晴,查一查也许就知道你温霖哥为什么会这么做了,弄不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老太太严厉归严厉,但是温霖回来她是真的高兴,晚餐还特地亲自到厨房,说要给温霖烧两道菜,萧茵虽然心里不舒坦,但还是在厨房里很积极地帮忙。反观温霖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坐在院子的凉亭里,望着渐渐变黑的天空,心里隐隐传来不安。
这时,刘姐从厨房出来,他思绪一动,走了过去。
“刘姐。”
“有事吗?小少爷。”
温霖迟疑了一下,笑道:“你可不可以先把手机还给我一下?”
“这怎么行呢?这是老太太定的规矩。”
对方拒绝得很彻底,但温霖也不是没辙,他依旧舒展着笑颜,随即乖巧地环着刘姐的肩膀使出“美男计”。
“刘姐,你还疼不疼我了?”
“哎哟,小少爷,你怎么老来这一招。”只要用这一招刘姐就招架不住了,从小到大,是个大人都疼温霖,不是单纯的因为他父母的关系,而是这个小孩的言行举止光看着都让人觉得舒服。
“行了行了,怕你了。”刘姐嗔笑,随即躲着厨房里的人,鬼鬼祟祟地带温霖进房。
“你只能看一下哦,看完要马上上缴。”
温霖应下。
在等待开机的时候,刘姐看着温霖专注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是怕那位小夫人查岗吗?”
明明已经是个小老太,但是她还好奇得像小孩子一样,温霖笑而不语。
可没想到的是,手机一开机,来电铃声也跟着响起了,是严展晴。
“喂?”他连忙接起。
“……温霖。”
倏地,心咯噔了一下,他愣住了。这是严展晴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来不及好好体会这般心动的感觉,他就敏锐地察觉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没电关机了。
温霖几乎没有思考,一下子夺门而出。
“小少爷!”
温霖跑出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和萧茵一人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
“对不起奶奶,我现在有事必须马上赶回上海,等您生日的时候我再过来。”
闻言,两人的笑容同时僵住了,但来不及探究更多,温霖就迅速地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老太太明显动怒了,端着盘子的手用力的动作非常明显。
“温霖哥怎么了?”萧茵问刘姐。
“就……小少爷他接了个电话,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小少爷就很匆忙地离开。”在看见老人越来越冷的目光时,刘姐知道自己闯祸了,很自责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时老太太不怒反笑,她说:“没事,他不吃咱们三个吃。”
说完,老人若无其事地往屋子里走,萧茵站在原地,看着温霖消失的门口,双眸闪过一丝很凌厉的光。
在飞机上的两个多小时对温霖来说比做一台凶险万分的手术还要难熬。九点三十分飞机准时降落,出了机场后,温霖马不停蹄地赶到停车场,进到车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连接手机电源。
手机开机的时候,屏幕弹出很多未接电话和信息,等他回拨严展晴的电话时,无人接听。温霖转而打开短信,一半以上是严展晴的短信,严国正出事了,在医院抢救。
出了停车场后,温霖踩紧油门,沉闷的引擎声听起来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他一到自己的科室,小护士就跑过来,心急如焚。
“温医生,你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一直打不通,你的一位病人现在很危险,需要动手术,因为联系不上你,所以主任交给齐医生主刀了。”
“手术已经开始了?”
“还没,不过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护士还没说完,温霖就跑进了会诊室,除了几名医生和护士以外,主任也在那里。
“温医生,你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有一个病人……”
“现在病人是什么情况?”温霖无视主任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到被贴在灯上的片子前,认真地研究着。
主任咂咂嘴,现在确实不是批评他的时候。
“齐医生,快跟温医生说说现在的情况。”主任说。
虽然不情愿,但是齐医生还是非常详细地解说了目前严国正的身体状况。
“你可以看这一张,对比你之前的记录,这个瘤明显大了很多。”他指着片子上的光点,“而且你看,现在瘤压迫到中枢神经,还有这里,明显有出血状况,淤血已经……”
温霖看着,神色凝重得如同此时的夜空。
了解完之后,温霖换上了手术服。他也终于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了严展晴,她双手抱臂对着手术室的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严律师。”
直到听到温霖的声音,她一直冷漠的脸上才终于出现波澜,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的眼眶立即红起来。但她只是很用力地抓着温霖的手,拼尽全力地看着温霖,努力想要摆脱让她浑身颤抖的冰凉。
该死……他居然让她一个人陷在这种恐惧里。
“放心,会没事的。”温霖用力地回握她,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目光。
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就算瘤能够成功切除,严国正的神经也一定会受到损坏,即便他能从手术台上下来,能不能真正活下来仍是未知。
当手术室的大门关上,严展晴重新一个人在这种巨大窒息的恐惧里发颤。
手术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熬的,手术室里每一个小声响都像催命铃,一颗又一颗带血的棉球被丢进垃圾桶,一把又一把明晃晃的手术用具被染红,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温霖汗流浃背,额头上的汗刚擦完没多久,很快又冒出来,心里的紧张用这种方式宣泄着。
仪器再次发出异常的声音。
“病人的血压升高。”
“130-85。”
“135-87。”
“139-89。”
“145-90。”
“降压。”
……
这是一场仗,惊心动魄,沉默的手术室里气氛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病人的血压还在升高。”
“150-95。”
“160-100。”
……
手术室门口,护士的出入变得频繁起来,严展晴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雕像一般,只是指腹不断地摩擦着手上的戒指,就像抓住一道救命符。
她是个很好的病人家属,没有像别的人一样,无头苍蝇一般看见护士就紧抓着不放问情况。整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她一直这样挺直腰板站着。其中一名护士估计是看不下去了,好心地劝她:“你还是先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吧,估计没那么快出来。”
严展晴说了声谢谢,声音里多少有些打战。可是等护士再回来的时候,她依旧紧抱着双臂站得笔直。
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严展晴的双腿都没了知觉,不知是冷的还是站的,以至于手术室的灯灭后她想靠近的时候,一抬腿就险些摔倒。
所以温霖一出门,看到的就是严展晴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大步地走过去扶住她,在她耳边镇定地说:“手术很成功,爸后脑上的瘤已经切除了。”
严展晴用力地咬着牙,直到口腔里的肉壁被咬破一个小口。良久她盯着温霖的眼睛,艰难地问了一句:“还活着?”
温霖明白,这难熬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逼自己,逼自己直面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准备劈头盖脸地迎接噩耗,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勇气和毅力这么做。
所以他心疼极了。
“没事了,没事。”他顺着她的背,她的额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过了好久,她才像活过来一般,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只是身体里的力气像被抽光了,她靠在温霖的怀里就起不来了。
他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曾经让她最排斥的气味,竟透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只是随着昏迷时间的加长,看着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抢救而变得面目全非的父亲,严展晴突然明白,原来那场手术只不过是暂时延续父亲的生命,并不能阻止他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