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君当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浊,一生一花开,不争平生之荣辱,愿付辉煌于一瞬。
楔子
我们族群住在紫星山谷的深处,隔着天堑瀑布,从未有凡人踏足于此。
小小的谷地呈碗形,凝聚了月之精华的乱竹中修炼出了竹精。有了竹精,这里的竹便生得更茂盛,长年累月,这片谷地就被竹海淹没,成了竹精的驻地。
每个竹精都由万千竹海中的一棵竹子孕育而生,那棵竹子就是竹精的本源。每个竹精都会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本源不被其他人知晓,若是本源毁了,竹精也就消散了。
我们就是这么脆弱的族群。
我孕育而生的那晚,天空中出现了红色满月,月辉笼罩着竹海,猩红色的银屑落满了山谷。
我走出竹林时,没有其他竹精初生时的花冠美酒,有的只是不友好的厌恶的眼神。
“天降异象,必出妖孽!”
“你看他那副长相,岂是良善之辈?!”
我长得跟其他竹精的确不太一样,没有灵秀清亮的眉眼,而是生了双略显得阴沉的下垂眼,眼珠黑漆漆的,配着竹精特有的端庄淑雅的身姿,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可这样的我,怎么看也跟“妖孽”二字沾不上边。
“族长,此等妖孽,必受雷火之刑,烧得他灰飞烟灭才是!”
我同众人一起看向族长,他青丝垂地,站在石阶上,一派朗朗清举的好风姿。族长看向我,我略略躬身回了个礼。
族长面色铁青,手杖重重地一捣,大声道:“我族族规,如若谁胡说八道,败坏族人声誉,必当驱逐出谷,永不许踏入半步!”
族人不敢再有异议,于是我就留了下来。
族长玉龙莲是唯一对我友好的人,他经常对我讲,你莫要放进心里去,他们并无恶意。
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他们只是恐惧,所以我怜悯他们。
我住在翠竹谷山涧瀑布旁,竹精以月之精华为食,这里一个月有半个月晒不到月亮,所以没有人筑屋,我却喜欢这里的山水与幽深。
玉龙莲会带酒来与我同饮,说是产自凡间的东西,喝到美处,心情舒畅一解千愁。
我尝过之后,托玉龙莲出谷时,给我捎回了酿酒的粮食和方子。除了这些玉龙莲还带回些食谱和种植之书,说是老板送的。
从此瀑布旁空闲的土地种起稻谷,开辟了鸡舍,瀑布下的水潭里也下了鱼苗。玉龙莲来我这里,也能吃到几个美味的小菜,虽对修行无益,但竹精好歹也有口腹之欲。
有一日,玉龙莲突然跑来对我说:“你帮我养个孩子吧。”
我以为是灵力太弱,初生时只能化成幼童的竹精。
“我这里晒不到月亮,还是刚到其他族人竹楼上养比较好吧?”
“不,整个谷中你最合适。”
次日,玉龙莲抱了只幼狐过来,青碧色的皮毛,翡翠色的眼瞳,娇憨可爱地舔着前爪,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隔着一座山崖的另一端就是狐隐山,是狐仙族的属地,这幼狐八成就是从那边抱来的。
“是狐仙族的族长托付给我的,他年纪小,又是珍稀品种,在族里总被欺负,族长托我养几日。”
我心思一动去仔细打量这只幼狐,却发现小狐狸正对着鸡舍像瀑布一样流口水。
啧啧,没出息的小家伙。
自从我接下了狐狸这个烫手山芋,日子明显过得不如意起来了。
狐狸食量极大,每天要吃两只鸡,撑得抱着肚子打嗝,爬都爬不起来。鸡舍里的母鸡们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有些索性连蛋都不敢下了。为了鸡舍能鸡生蛋,蛋生鸡,我只能隔两日去山谷里打一次猎。
虽然麻烦,但是我也没什么可以为族长做的,也只能帮他带个孩子。
不过是几年时间,狐狸的毛色更加油亮顺滑,抱起来也沉了不少。狐狸偶尔会扒着自己的肚皮,胆战心惊地问:“哥哥,我是不是胖了?”
我捏捏他肚子上软软的肥肉,啧一声:“不胖。”
狐狸奶声奶气地咕哝:“可是最近我都舔不到屁屁了耶!”
这一句话就把我恶心得够呛,当晚一锅佛跳墙都进了胖狐狸的肚子里。
我养了胖狐狸一百年,花尽了心思,它终于化成了人形,不过是幼童的样子,雪白的皮肤,翡翠色的眼瞳,说话嘟着嘴,谁见了都要在他的脸蛋上捏两把。
也因为胖狐狸,族人们对我的态度有了改观,他们亲热地同我搭话,我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一两句。他们提着山鸡来我的竹楼逗胖狐狸玩,我也就避到一旁,来去都由他们。
“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他们才怕你哦。”胖狐狸说。
“随他们。”我捏着胖狐狸肚子上的软肉,“翡翠狐生来就是仙胎,你都活了几百年了,莫要装幼齿。”
胖狐狸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九百岁,还小呢。”
听听,多厚的脸皮,放在凡间九百多岁都是老妖怪啦。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棵竹子。”
我回头去看胖狐狸,与他翡翠色的眼睛对上,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我问他:“小胖,如果我的竹心是红色的呢?”
胖狐狸吧唧吧唧嘴,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低头去啃它手中的苹果:“看不出来,你内里还挺风骚的嘛。”
我使劲拧了他的胖脸,而后笑了。
胖狐狸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又低头去啃苹果。
“玉竹青,其实你应该多笑。”
“叫哥哥。”
“哦。”
胖狐狸发育迟缓,在一起生活了两百多年,他也只能变成少年的身形。虽然还是肥嘟嘟的包子脸,看人时也多了狐仙特有的冷傲,脾气也坏,不过那张脸还是可爱漂亮到有些丧心病狂。
夏日夜晚,胖狐狸躺在我的膝上,我摇着蒲扇给它驱赶着蚊虫。玉龙莲贪我酿的酒,面对漫天星辰,神色复杂地道:“不过是两百年就把他惯得不成样子了,之前多乖巧。”
“他现在这个样子多好,真实。”
“是吗?”玉龙莲笑了,指着远处漆黑的山峰,“你忘记他终究还是要回狐隐山的吗?”
我没回答,我也没忘。
玉龙莲走后,我问胖狐狸:“你想回狐隐山吗?”
胖狐狸正做着他不知道跟谁学的减脂舞,突然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大叫:“嫌我吃得多吗!休想赶我回去!我就是不走!”说完变身成狐狸,跳下竹楼不知道去哪里疯玩了,早晨回来时叼了只瑟瑟发抖的野兔子,他趟了一身的露水,叫嚣着让我帮他洗澡。
胖狐狸叫我哥哥,他却不是我的弟弟。
我却要任劳任怨地帮他洗澡,还要忍受他时不时地抱怨着,水太烫了,擦背力度不够。我正要把他往水里按一按,淹死他褪毛炖肉算了。胖狐狸却突然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我就是不走。
我就是不走。
多么动听的一句话啊。
直到胖狐狸走了很久很久以后,这句话我都记得。
那时我已经在瑶仙岛,那里的妖怪唤我竹仙,也有了主人和醉梦轩。
午夜梦回不清醒时,我还习惯性地摸一摸身边的位置,担心我家小胖会不会蹬被子。
1
仲秋夜,白寒露带着全家赏月。
醉梦轩高高的竹楼上,威风吹开轻薄的纱帐。狐狸贪酒,多喝几口就醉成了毛茸茸的一团,睡在竹仙的膝盖上,抱着酒罐子打呼噜。竹仙则边给狐狸打蒲扇,边劝幽昙吃慢点,又没人跟他抢。
十五的月亮像沉甸甸的大银盘,坠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海水吞没似的。
这么美的月亮,却只有白寒露一人认真欣赏罢了。
“青青,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吾辈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要是你碰见个做饭比我还好吃的厨子呢?”
“那等吾辈吃腻了,吾辈再回来。”
竹仙耷拉着眼皮,一脸的趾高气昂:“不过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做饭更好吃了。”
幽昙甜蜜地微笑:“那吾辈就不离开哟。”
用一顿饭来维持的感情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是肤浅而不长久的,竹仙却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保证。
彼岸花藤悄悄地游走到白寒露的脸颊边,而后慢慢地伸展出他的肌肤,红色的花朵泛着点点银屑,慵懒地晒着月亮,长溪啧啧两声:“要是你俩哪天死了,一定是手拉手贱死的。”
幽昙漂亮的脸蛋上起了求知欲,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能单独贱死?是不是一个根本不够贱?”
长溪愣了半天,竟不知道如何反击。白寒露嫌吵得要命,把碍事的彼岸花朵淡定地拨到一边,冷笑道:“你一个天然毒跟一个天然呆斗较劲什么,你们三个手拉手会贱死得更快。”
三个人都用神奇的眼神望着自家老板。
“看什么?”
幽昙说:“小白,我觉得我们四个不要一起手拉手,否则会立刻贱死。”说完,幽昙独自笑得花枝乱颤。
其他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始默默吃甜果子。
赏月宴结束后,狐狸和幽昙都睡了,白寒露正要起身帮竹仙收拾狼藉的杯碟,竹仙却没动,拉住了白寒露的衣袖。
白寒露看过去,竹仙坐姿没变,总是慵慵懒懒的眼神说不出的澄净认真,由于月光极盛,竹仙的身体上泛滥着一层浅浅的银白月光,好似与月色融为一处般。
“主人,你还记得我认主那天,你答应过我的事吗?”
2
白寒露刚来到瑶仙岛时,这片美丽的岛屿已经被各种妖怪隐士割据,并没有他的落脚之地。如若是霸道的妖怪,看上了什么地盘就去抢,抢到了就是自己的,抢不到就走,或者死。
白寒露虽是雪狼妖,却是在凡间长大的,又是封魂师,万事都讲究礼法,所以他这种性子在妖怪们眼中算是一朵儿不大不小的奇葩了。
当时白寒露在岛上找不到属地,正打算乘船回陆地上去海边的渔村找个地方落脚,却迷了路,走到了一处废弃的渡口。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月亮落在水面上,点点淡绿色光源的萤火虫飞舞在海边。
“外乡人,这个渡口是废弃的,没有船来的哦。”一个友善顽皮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
白寒露抬头看着飞舞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变成个少年的模样,笑嘻嘻的月牙般的眼睛,好似永远都睁不开似的,不知道怎么看路。
这时白寒露看到了不远处那片竹林,如云朵般浓郁的绿裹着竹叶特有的清香,氤氲在咸腥的海风里,可却无通往其中的路,周遭的乱草有一人高,看起来无人涉足的样子。
“那片竹林没有人住吗?”
萤火妖怪顺着白寒露的眼神看去,嘻嘻笑:“人是没有,不过那片竹林里有竹仙哦。”
“你说的是竹精?”如此灵秀之地,月光充盈,生出竹精也正常。
“他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啦,反正我们都叫他竹仙,他脾气不大好,不少人和妖都尝试过要去占有那片竹林,都碰了一鼻子灰。”萤火妖怪边说着,看到白寒露已经往里面走,不由得大声提醒,“你也会被揍出来的哦。”
守在旧渡口的妖怪,真是比麻雀还要聒噪。
白寒露走进了海边的这片竹林,林中灵气充盈,是个完美修炼之地。这片竹林的帝王——竹仙,悠闲地坐在高高的竹枝上,青绿的衣摆和碎落的竹叶一起飘在风中,居高临下地看他。
“呵,外乡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寒露抬起头,月光下的竹精,飘飘渺渺,仿若月下飞仙。
“我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落脚处。”
“渡口的那傻妖怪没告诉你,我在这里住了几百年,都没有人能把我赶出去吗?”竹仙压弯了竹梢,落到白寒露的眼前,耷拉的下垂眼带着点轻蔑,“你想知道什么是地笋阵吗?”
竹仙威胁一通,看这小子没什么反应,像没长舌头似的,根本没跟他撸袖子打架的意思。罢了,他的地笋阵太霸道,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戳到了什么不该戳的地方,或者戳得不能用了,把他弄哭就不好了。
而此时白寒露也在想,毕竟是这家伙的地盘上,竹精长得柔柔弱弱的,要是真打一架,把他弄哭了就不好了。
竹精打了个呵欠,准备回枝头睡觉,好脾气地劝他:“快走吧,瑶仙岛可不是外乡人随随便便就能住下来的地方。”
白寒露看着竹精轻巧地拉着一根垂下的竹梢,跃上枝头,圆盘似的月挂在他的身侧,一人一月这样对坐着,好像已经过了几个沧海桑田般。
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白寒露敛下了眼睑,轻声问:“三百前和三百年后的月亮有何不同?”
三百年的前的月亮,和三百年后没什么不同,就连竹仙自己,这三百年过得都没什么不同。
“这座竹林与其说是你的属地,不如说是你的坟墓。”
竹仙终于有了反应,低下头,轻笑一声:“一个无处落脚的人说别人的属地是坟墓,可笑之极。”
“比死还难受的是寂寞。”
“寂寞也比疼痛要好。”
白寒露盯着他,难得执拗:“疼痛是因为还活着。”
竹仙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这人看着年岁不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实在有趣,于是打趣道:“阁下是来争地盘的,还是来普渡众生的?”
“我不是来争地盘的,你既然住在这竹林就一直住着,哪有把你赶跑的道理。不过这片竹林幽深但是出入也方便,店子开在这里也好做生意。”白寒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在我店里帮忙,总比每日都无所事事好。”
竹仙终于拿正眼打量面前的人,一派冰雪斯文的面上生了双琥珀色的兽瞳,说话直率却不咄咄逼人,相比性子有些闷骚,却是个一板一眼讲理的。总体来说,这三百年来倒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友善的人。
白寒露继续道:“我叫白寒露,是个封魂师,你若在我手下做事,我必亏待不了你。”
竹仙微愣:“你身上可有一把剑?”
“剑?”
白寒露从腰间抽出一把看外表平凡无奇的剑。
竹仙从竹枝上一跃而下,一双掩在宽袖中的骨节分明的手,以手心向上之姿恭敬地接过,那脸上的轻佻之色全无,眼圈却微微红了。
“九尾狐。”
“这把剑是叫九尾狐,不过她……”
竹仙接口道:“不过她断了。”
竹仙从剑柄中抽出剑身,抽出一半,就露出断掉的焦黑的截面。
“我师祖白孔雀把九尾狐传给我师父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
“我答应过白孔雀,只要以后有人拿着这把断剑来找我,就是我玉竹青的主人。”竹仙双手高举着剑,头却垂得极低,身姿像竹柔韧的竹,轻声道,“不过主人,在玉竹青认主之前,有一件事还希望主人答应。”
虽然白寒露也不清楚,那个花里胡哨的师祖白孔雀到底干了些什么,但是对他来说,什么九尾狐,什么断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竹林该建个什么样的屋子好呢?
“你说。”
“我希望主人答应,未来的某日,能随我去初生的地方,把我的竹根挖回来。”
“好,一言为定。”
3
竹仙的故乡在紫国的紫星山谷,为了防止游儿死活要跟着,天不亮白寒露就跟竹仙悄悄地出了门。
不过等二人走到渡口,就看见那红毛小狐狸正抱着他的小包袱在船边等着,就像个父母要出门甩都甩不掉的孩子。
白寒露正考虑要不要把这混蛋狐狸扔到海里去,竹仙却难得出口劝一句:“也好啊主人,路上要是断了娘,好歹也能顶两顿。”
于是就带上了游儿。因为这趟出门,竹仙的身份不是伙计,而是白寒露的雇主。
白寒露出门不赶路,竹仙也不是急性子,何况又带着个顽劣的狐狸,一路吃吃喝喝,以他们不同凡人的脚程竟走了小半月才进了紫国的地界。
今年的紫星花开得早,他们到了那里已是落花期,整座山谷都飘着花瓣雪。
不过是隔着一道山涧的另一边,却是漫无边际的叠翠竹海,竹叶的清香混搭着山谷里特有的水汽,竹仙恍然回忆起,这就是故乡的味道。
竹仙立在瀑布之上,望着脚下的故乡,那总是写着“欠揍”的脸上也多了忧虑之色。白寒露了然,当年竹仙被迫离开这里时,怕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近乡情怯?”
“我是在想……”竹仙慢慢地说,“我的竹根到底在哪里来着?这么一片大竹子,上哪里挖呀?”
白寒露听了这话,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在启程前,白寒露就已经让灵鸦送了拜访的书信来翠竹谷,所以他们一进谷,就已经有两个侍女打扮的竹精在入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