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听到门外母亲说话的声音,洛卿起身打开房门,疑道:“娘,怎么了?”
抬眼一看,廊子上站着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女子,洛卿抿着唇一笑,走过去行礼,“失礼了。”
那女子转过来,也笑道:“洛卿。”
洛卿一怔,女子的眉目轮廓,正是在她家躺了好几日的未鸦,声音也是熟悉的,然而方才背对着自己,她竟一点也没认出来。
未鸦又道:“这十几日叨扰了,然而爹爹挂念,阿鸦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阿鸦这便是客气了,再留个几日罢,延维先生也马上便到了。”洛卿母笑道,“好几年都不曾上门了,我们务必要好生招待才是,洛卿,你道是不是?”
未鸦看着她,心里升起淡淡的反感。过去她顽劣不堪,这位夫人怎么对她的,也不知劝了洛卿多少次不要再与自己往来;如今自己一梦醒来,不过染上了临曦的几分气质,显得文静有礼,她便换了副面孔,教女儿多与她呆一日也是好的。
好在面对这样的伪善,她终于知道该如何应对。
“既然如此,我便不推辞了。”未鸦点头道,“不过阿鸦仍须出门一趟,白日里怕是不能陪着洛卿了。”
洛卿柔柔地伸手搭上她的衣袖,目光温和,“说这话就生分了,你过去没有陪着我,我不也好好的吗?你忙你的,不过晚上记得回来,我们姐妹好久不曾说过悄悄话了。”
未鸦自然道好,尔后转身提着裙角往楼下去了,理了理头发便出门去了。
她眉眼含着别样的温柔的萧索,发式倒还是之前的,但是低低盘着,妥帖细致,显出典雅的精巧来。
袭了近一千年的记忆,固然纷杂凌乱,失却了当初的感情,然而她也可算是位一千五百岁上的上仙了。
醒过来之后,犹豫了片刻,她便决定要去找隐罗,无论如何,简狄待她再好,阅道哥哥她是要救下的,罪孽不在刀,而在持刀之人。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服隐罗,是让他念旧情,还是以理服人。
少昊太子失踪近二十日终是被寻回来了,燕卓牵着他的手领他回来的时候,简狄换了一身新衣,立在青丘的山头候着。八月的午后太阳仍旧热辣,她看着少昊从云头上落下来,衣裳整洁,头发束得整整齐齐,面上也很干净。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正要走上去,只见少昊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怯怯的,靠在燕卓身旁不敢走近。
“阿素。”
少昊动了一下,面上仍是那副犹疑的神色,咬着下唇。
简狄弯下身子,张开双手,弯了眉眼道:“快过来让娘亲看看,娘亲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去吧。”燕卓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
少昊小跑过去,一下子扑进简狄怀里,她鼻子一酸,紧紧搂住。
心下终于踏实,前些日子紧绷着的神经一时松弛,她才觉得沉沉的疲惫席卷而来,阿素温热的身子在她臂弯里,还有些拘谨,闷声闷气地对她撒娇:“娘亲……不要骂阿素……”
她不知为何有些哽咽,轻道:“怎么会?你能回来……娘亲就是最高兴的……”
“娘——”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在外面颠沛流离,如今回来母亲怀里,终是到了不必担惊受怕的港湾,忍住的一包泪便尽数挤了出来。
简狄只觉又悔又后怕,一面抚着他的后面安慰,一面安心地笑起来。
少昊从来没有这么黏人过,简狄只好将他一把抱起来,然而蹲得久了,站起来眼前登时一黑,身形不稳险些倒下。好在肩上迅速搭上一只手扶住她,又将少昊接过去,道:“走罢,去太白殿。”
简狄闭了闭眼,慢慢跟上去,少昊被燕卓抱在手里,转过来双手搭着燕卓的脖子,对她道:“娘,快点。”
她的脑袋剧烈地疼起来。
原来她真的孕育了一个生命,恍然无觉便已铭入骨血。除却东海,她不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的孤苦之人。她这才体悟母亲当年撞向大柱的决绝,那是最原始的办法,笨拙质朴,了却了丛烈的威胁,大抵也算是一种以命换命了。
过去她怎么想得到,还有事让她忧心甚至疯狂至此。
可是……阿素,你会怨我么?
是我太贪心,妄想兼顾,以至到这个地步,不割裂已举步维艰。
回到太白殿,少昊太子宣称肚子饿,揪着简狄的衣袖摇来摇去,简狄无法,吩咐宫人去准备,不想才转眼的功夫,一盘盘菜色流水般地上来,都是少昊爱吃的。少昊见了眼睛都瞪出来了,燕卓看他那个样子便笑了,道:“上桌罢。”
幽婉特意吩咐换了圆桌,少昊坐在中间,左边坐着黑衣的燕卓,右边是一袭红衣的简狄,少昊还没动筷子,两人已将他喜欢的菜都夹了过来,他开心一笑,顾不得许多礼仪,边吃边嘟囔道:“多谢父君和娘亲!”
简狄默默看他吃着,温声道:“慢点,给娘说说,这些日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以为是兴师问罪,少昊赶紧放下筷子,咽下口里的饭菜,想了想,低头委屈道:“阿素……阿素知道错了。”
燕卓一手支着下巴,并不说话,简狄扫了他一眼,又伸手摸摸少昊的头发,轻道:“娘没有怪你,娘是在担心你,你怎么也找不到,娘夜里一刻都睡不着。”
少昊吸吸鼻子,又揉一揉,点点头。
“这些事饭后再说,”燕卓淡道,“用饭时不要总顾着说话。”
这话是对着简狄说的,简狄转过脸去,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少昊喜欢吃荤菜,这里面油便多了些,简狄自插手公事以来肠胃就变得极差,看着这么油滋滋的菜色,不禁脸色一变,紧紧抿住了唇。
燕卓转身道:“给公主端上粥和配菜。”
简狄看着那些宫人依言下去准备,忽然觉得刺眼,放下筷子低叹了一口气。
“娘亲不开心?”难得少昊还有心思抬起头注意她的神情,简狄笑了一下,道:“并不是,只是娘不爱吃这些。”
少昊用一种“不能挑食”的说教神色看着她,简狄对面前儿子的可爱样子没有办法,正要拿起筷箸,却听燕卓道:“阿素,你娘吃不得这些,不要任性。”
简狄不明白他的意思,且并不领情,越过少昊冷冷睨他一眼。
若你还有一点心来关照我,又怎么会走至今时今日这个地步。
燕卓也在看着她,自两人暗暗分立之后,第一次直直望过来,目光深深看不清情绪,好像荡漾着融融的心疼与忧虑,然而转眼之间又明灭不见,换作一副静若古井的沉郁。
她怎么能看得懂?简狄自嘲一句,不愿在阿素面前与他有什么交锋,移开了目光。
将前线一切打点完毕,隐罗正准备下令拔营返回青丘,帐外有人来报:“陛下,有位女子求见。”
隐罗一挑眉,在血气淡去的空气里嗅到一股熟悉的清气。
“让她进来。”
未鸦跟着卫兵走进帐子的时候,一双眼正在四顾,目光忽然扫到了帐中稳坐着的隐罗,便轻轻垂下来。
这好像是她还是个幼童,什么都不明白,就被教了许多话要她去当众背诵。
“弘……见过陛下。”
隐罗以手拍拍身边休息时用的长榻,淡道:“你怎么来了,兵营简陋,坐在这里罢。”
未鸦走过去坐下,脊背挺直,交叠的手放在并拢的双腿上,仪态比洛卿还要恰到好处。
“有什么事?”
她抬起头来,轻道:“求陛下放了阅道哥哥。”
隐罗似乎没有听清一般,微微皱起眉,并不作答。
未鸦看着他的面孔,很想像过去那样跳起来对他大叫,或者苦兮兮地拉着他的衣袖哀求,然而现在她知道这样是不顶用的,“阅道哥哥只是个奉瑶姬帝子之命带兵打仗的人罢了,陛下怎么会不明白?”
“是么?”隐罗拿过手边一枚兵符,手指拂过上面金银错的纹样,表情比她记忆里的还要冷漠,“他应当快要羽化了罢。”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过去,阿姊对臣妾的好,臣妾固然不敢忘,然而阿姊也不愿见到陛下滥杀无辜。”她慢慢地吐出之前已经盘算好的话,看着隐罗的面色果真如预期所料般一紧,双眼迅速抬起盯着她,寒声道:“你说什么。”
“有些事情,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人知道。”
“你说你知道了?”他站起来,目光仍然紧紧攫住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紧绷,带了一点点的颤抖。
未鸦转眼又带了天真笑容,迎着他的目光,道:“你说什么?弘秋,你把我看成另一个人了?”
隐罗仿佛审视一般看了她片刻,稍稍冷静下来,“你知道的,他伤的是护我多年的阿姊,如若是他人,我何须如此。”
“我想也是,陛下应当是为长公主受伤而发怒,而非因我一味替阅道哥哥求情吧。”
一向冷静的帝君再次不淡定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实际上,过去的东皇帝君很少这样提问,任何事情他都清楚在心,或者看一眼便了然,遑论如此语气。
未鸦有点想哭,那个弘秋果然已经不在了。
“陛下心里想着,却认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