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的无聊日子方才熬过去一个月,只觉自己愁肠百结,****枯坐着都要生出白发来。然而襄女却一日都没过来,简狄奇怪得很,原本以为她一个人也是无事可做,打自己来了应当多往来才是,结果是自己想错了。
还是……她终归责怪自己,之前那些笑意盈盈,不过是做些表面功夫?
她正自己胡思乱想着,襄女一脚便跨进她的屋子了。
“阿襄?”
“我来的少,你无聊了罢。”一袭青衣的襄女倒是带着一例的笑容,声音听着泠泠的剔透清亮,“这两日打听了些事情。”
简狄为她寻了一个蒲团,襄女跪坐下来,笑道:“你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罢,有人要从外面打开幽都大门,颛顼已派了许多人去死守了。”
简狄的心重重一跳,屏住呼吸,轻道:“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倒不像燕卓,如若是他,已来过一回,也无需花费这样长的时间打开结界。”
紧捏的手心松开来,她慢慢扬起一个自嘲的笑,低下头去。
她是一团浓烈的火,在潮湿阴暗的幽都也变得暗淡,变得低落犹豫,只剩几点火星子。
襄女看着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心底后悔,对燕卓也是一片真心,上回我问你的话,你想的怎么样了。”
上回?
简狄想起来襄女临走时那句低声的叹息。
要怎么回答?对她说,若还有来生,自己一定会对燕卓好的,做什么都可以,只为减去心上的些愧疚?
“我……不知道。”
她还是说了真话,要说出这样一句话,也花去她许多勇气。
襄女并不意外,抚了抚她的头发,“好了,我知道了,你把元神养好,多休息。”
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狄眯起眼,偏头看着襄女,唇角抿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她的性子便是如此,“此话……怎讲。”
襄女扬起手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弹,那笑里带着怀念的温柔,“傻姑娘,我将你送回去。天下有情之人多,能白头相安的又有几双呢?”
错过的滋味,尝一尝便好,不要教余生都浸透了这样的苦涩。
简狄睁大了眼。
襄女并不给她多想的机会,继续道:“你要将这虚弱的元神养好,不要枉费我一番力气,没多久又回到这里来。如今颛顼还在,那边还有人要闯幽都,你便将养着身子,我须先看看情况。”
深蓝的萤火在窗子外,一撞一撞地要穿破那窗纸似的,简狄指尖燃起一簇火来,正打算去点那冷焰灯,不想灯芯乃是寒冰所制,遇着这般热的三味真火,“刺啦”一声,竟化作一片水汽消泯了。
简狄坐不住,看书也看不进,脑子里好像许多编钟在叮叮铛铛作响,又涌起一种无可名状的狂喜,虽然她并不知道最后这结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到八荒,见到他一面,同他说上一句话,然而襄女那番话已经教她的心底发狂起来。她受不住这里的冷清,受不住心上时时刻刻对自己的鞭挞,因而只好又站起来,在屋里踱步。如今她脱去仙体,自然不受伤病所困,每日打坐,元神倒也精神爽利了许多,发出的光都明亮了些,不禁教她想起曾经飞扬的日子来。
她这样坐立不安的日子又过了好几日,襄女终于来了,走路的样子不同往常那样淡然,有一点点的急躁。
简狄迎上去,问道:“又有什么事?”
襄女抬起眼来,她比简狄高一些,却因垂头显得身形突然瘦削了。
“没事。你最近怎么样了?”
简狄自然察觉到她的古怪,拉着她的手挑眉道:“有事不肯说,又要教我领你这个帮我回去的情,怎么回事?”
两人在屋子里坐下,襄女抬手张开了一张结界,低声道:“来人……是玄冥。”
简狄并不意外,因为初见襄女时她就说玄冥乃是盼着她死的那一个。然而……看襄女的样子,好像格外气短一样,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阿襄。”
襄女勉强笑了一笑,慢慢道:“我做什么都是用头脑的,但是一碰上他,总是痴念得厉害。仔细想想,他这回连瑶姬都不要了,跑下来,必定是为幽都这些魔军了……可是,我却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他是为了我。”
这话说得直白,思及玄冥曾经参与设计襄女,教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英年早逝,伤透了她的心,简狄眼底一黯,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可是你若不看一看,又怎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简狄斟酌着词句,“我还在世上时,听燕卓道,你的仙体被玄冥收着,还教八荒最好的医仙去解毒,好长久留存。或许……当初之事有什么误会?”
襄女听闻此语,眉毛抖了抖,最终却道了句:“他不过内心有愧罢了。”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玄冥与她也曾有过许多共同的话题可聊,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她隐隐透出的爱慕,他又怎么会不知,最后他即便不是杀她的那一个,却纵容了这一切发生。
“或许他已后悔了……”
“简狄,”襄女转过来,眼神婉转,“你能这样想,却为何不想燕卓亦会为过去的错事后悔呢?”
话题被拉到她这边,简狄一怔,低声道:“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自己有多固执;然而玄冥之事,你还是等着他进了这里,当面问一问罢。”
“我不是你,没有这样的本事。”襄女惨淡地笑了,然后抿了抿唇,道,“你回去须得要花些功夫,我如今同你说一声,届时我施了术,你便将陷入沉睡,三魂七魄散开来,沿着幽都的门渗出去,然后自行吸引结合,又变成个完整的元神。因而,待你真正醒来,大约还是要个几十年的。”
简狄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我倒从未听过这样的术法?”
“此乃家母亲传,并非轩辕氏术法。家母是位奇女子,当初……”
“长相思?”
“哦?倒也是,燕卓想必常点此香。”
简狄点头,思及那长相思的温柔,露出柔和的神色来,“这味道我也很喜欢,只是香饼有限,不知是个什么配方。”
“这个简单,我给你写一张。”
襄女手指一点,空中便出现一张白绢,她以指尖悬空画着,那些字一一浮现在白绢上,青光闪烁,字体飘逸,显然与燕卓又是师承一派。
简狄收下那方子,心底不免更觉得襄女是位可以相交之人,然而不久两人便要相别,又是黯然。
“待我回去之后,遣人下来整顿幽都,若还有机会来幽都,定要与你好好住上一段时日。”
襄女并不答应,微笑道:“幽都乃是夭亡上神的元神归处,也是这些神泽灵气孕育了魔物,若是大批人马想进便进,岂不乱了大道?你若真要收拾这里,那么来的人便不要想着回去了。”
“怎么?”
“那大门结界有些凶恶,乃是远古之神所设,为的是维护大道运行,对正常的上神上仙的神气和仙体有损,开得愈久,这煞气愈重。因而燕卓一人进出并未有什么影响,大批人马,又要多次进出,恐怕最后都被煞气伤得所剩无几了。”
简狄凝起眉来,“如此,我知道了。多谢。”
她又将养了三日,襄女答应在这一日施术,因此特地沐浴,换了一身玄青的深衣,长发高挽,一张面孔固然凝肃冷寂,又端正清丽。
“你醒过来时,颛顼应当已经寿终了,玄冥又跑下来,不知幽都又要乱成什么样子。”襄女轻轻叹一口气,眉间结起一层淡淡的霜气,“开始罢。”
简狄看她下巴微尖,又清减了不少,忍不住道:“你……记得同玄冥……”话说了一半,她突然想起来,急道:“这法术……不会反噬罢?”
院子空荡,门人不知去哪里了,那厢襄女已经在她一丈外一边绕着她走,一边击掌,间或结一个古怪的印,口里念着诀,走到一圈时,她对简狄一笑,脸竟是微微透明的,“哪有无缘无故从老天那里讨来一条命的好事呢?幽都的元神去换八荒的元神,已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了。”
简狄一惊,襄女的意思是——她自己却要消散了?
“快停下!阿襄!”她一瞬间从恍惚中回神过来,朝襄女拼命挥手,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已经开始了。”襄女清冷的嗓音听上去空灵得很,不紧不慢,“简狄,我活在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回去,好好和他过一辈子。他那时候来,为了鸾鸟朱榴没来见我,我便知道,他对你如何。如今,你这样好,我放心了。”
“阿姊——阿姊!你不能等颛顼消散了,他过来再见上一面吗?你……我……”
她紧紧捏着拳头,一股气冲上喉头,几乎哽得说不出话。
“别担心我,”襄女将双手高举,青色的衣袖间白光冲天,她下巴扬起,又是一笑,这一回笑得很开,面上冰雪融尽,像个少女一般,“我不想知道那个答案,才逃避的。我没有你那么勇敢,阿殷,别丢了你的勇敢。”
这地下院子里无端地起了烈风,衣袖呼呼地鼓起来,简狄险些跌坐在地上,只觉那些白光忽然随着风转了弯过来,像长发一样温柔地缠住她,在她耳边絮语。
“我同你一样,是个姐姐,终归是想要弟弟安好的,教他不要怪我。”
她不知道襄女说的是哪个他。
燕卓还是玄冥。
她眼前尽是重重的白色,同幽都玉虚宫的白色纱幔不同,这白光既柔和又温暖,照在眼前却并不刺眼,反而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欲语又迟。
那离了元神的青色深衣慢慢化作灰烬,简狄站在阵法的中心,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笑着的女子淡去,没有了一丝影子。
阿襄,我多想再了解你一些,与你多处一些。
这话到底没说出来,她已再听不见。
她和燕卓是一样的人,又温柔,又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和自己也是一样的人,为爱的人不顾一切。
她哪里是要逃避那个答案呢?想必那个答案她老早知道了罢。
这样做,不过是留给玄冥一个永久的遗憾,让他抱憾终身了。
简狄没法再想下去,昏昏沉沉地软了下去,失却了最后一点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