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我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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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点精神(3)

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它当然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可以说是完全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

末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精神上它很高尚,实用上它有问题。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需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

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胡涂,国家从那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

合于“人权”的自私心扩张,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皆“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胡胡涂涂,徒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古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与三十年前的义和拳文武相对照,可以见出它的共通点所在。因种种关系,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为捧场行为,与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

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宜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

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胡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走方郎中的医方不对。)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第4节真俗人和假道学

(社会的组织,说不定倒是要一群不折不扣的俗人来努力。)

朋友某教授,最近作篇文章,那么说:“世有俗子,尊敬艺术,收集骨董,以附庸风雅”,觉得情形幽默,十分可笑。我的意见稍觉不同,倒以为这种人还可爱。“风雅”是什么,或许还得有风雅知识或有风雅意识的人来赞美诅咒。风雅的真假,也不容易说明,我想来谈谈俗事。俗似乎也有真假区别,李逵可爱,贾瑞就不怎么可爱;我们欢喜同一个农夫或一个屠户谈家常,谈生意,可不大乐意同一个什么委员谈民间疾苦。何以故?前者真,后者假。所以我认为俗人尊重艺术,收集骨董,附庸风雅,也有他的可爱处。倘若正当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艺术家不知中国艺术为何物,眼光小,趣味窄,见解偏,性情劣到无可形容时节,凡艺术家应作而不作的事,有俗人来附庸风雅,这人虽是李逵,是贾瑞,是造假货的市侩,是私挖坟墓的委员,总依然十分的可爱。

为的是艺术品虽不能在艺术家手中发扬光大,还可望在这种人嗜好热心中聚积保存。这还是就假俗人不甘协俗附庸风雅者而言。

至于真俗人,他自己并不以俗为讳,明本分,重本业,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使得心窍玲珑,却对于美具有一种本能的爱好,颜色与声音,点线或体积,凡所以能供其直觉感受愉快的,他都一例爱好,因爱好引起关心,能力所及,机会所许,因之对于凡所关心的事事物物,都给以更深一层注意。或收积同类加以比较,或搜罗异样综合分析,总而言之,就是他能从古今百工技艺,超势利,道德,是非,和所谓身份界限而制作产生的具体小东小西,来认识美之所以为美。这种艺术品既放宽了他的眼睛,也就放宽了他的心胸。说话回来,他将依然俗气,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他或许因此一来还更拥护俗气。他不必冒充风雅,正因为美若是一种道德,这道德固不仅仅在几卷书本中,不仅仅在道学,风雅,以及都会客厅,大学讲座中,实无往不存在,实无往不可以发现,实无往不可以给他教育和启迪,使他做一个生命充满了光辉和力量的“人”!他将更广泛的接近这个世界,理解人生。他即或一字不识,缺少文明人礼貌与风仪,一月不理发,半年不祷告,不出席时事座谈会,不懂维他命,终其一生做木匠,裁缝,还依然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很可惜的是这种俗人并不多,世界上多的倒是另外一种人。

与这种人行为性情完全相反,在都市中随处可以遇见的,是“假道学”。这种人终生努力求“可敬”。这种人的特点是生活空空洞洞,行为装模作样。这特点从戏剧文学观点来欣赏,也自然有他的可爱处。不幸他本人一切行为,一切努力,都重在求人“尊敬”,得人“重视”,一点点可爱处,自己倒首先放弃了。这种人毛病就是读了许多书籍,书籍的分量虽不曾压断脊骨,却毁坏了性情。表现他的有病是对鬼神传说尚多迷信,对人生现象毫无热情。处世某种宽容的道德,与做学问慎重勤勉处,都为的是可以使他生活在道德的自足情绪中与受社会重视意识中。他本来是懒惰麻木,常容易令人误以为持重老成。他本来自私怕事,又令人误以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凡事敷敷衍衍,无理想,更无实际任何欲望的能力,在他们自己说来是明道守分。他的道是“生活一成不变”,他的分是“保全首领以终老”。他也害病找医生,捐款给抗敌会,参加团体宴会……他爱名誉,为的是名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装饰。他间或不免作点伪,用来增加他的名誉。他从自己从别人看来都是有道德的,为的是在道德生活中他身心异常安全。

他貌若嫉恶如仇,在众人广座中尤其善于表现。他凡事力持“正义”,俨然是正义的维持者。

他若是个女人,常被人称为模范母亲,十分快乐。这种快乐情绪一加分析,就可知尤以“贞节”成分最多。贞节能与美丽结合为一本极难得,至少比淫荡和美丽结合更见动人。不幸这种贞洁居多却与老丑结合为一(俨如上帝造人,十分公正,失去此者可望得之于彼,许多女子不能由美丽上得到幸福,却可由贞节意义上得到自足!)虽然事多例外,有些上帝派定的模范人,依然乐于在客厅中收容三五俗汉,说说笑话,转述一点不实不尽属于私人的谣言,事事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若他是个绅士,便在人前打趣打趣,装憨,装粗率,装事不经心,用为侍奉女子张本。他也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

另有种年青男子,年纪较轻,野心甚大,求便于欲望实现,于是各以担负新道德自命。力所不及,继以作伪。貌作刚强,中心虚怯,貌若热忱,实无所谓。在朝则如张天翼所写华威先生,在野则如鲁迅所写阿Q。另有种年青女人,袭先人之余荫,受过大学教育,父母精神如《颜氏家训》所谓欲儿女学鲜卑语,弹琵琶,以之服侍公卿,得人怜爱。鲜卑语今既不可学,本人即以能说外国语如洋人为自足。力尚时髦,常将头发蜷曲,着短袖衣,半高跟鞋,敷厚粉浓朱,如此努力用心,虽劳不怨,然而一身痴肉,一脸呆相,虽为天弃,不甘自弃。或一时搔首弄姿,自作多情,或一时目不邪视,贞节如石头。两者行为不同,精神如一:即自觉已受新教育,有思想,要解放,知爱美!凡此种种,常不免令人对上帝起幽默感。好像真有一造物主,特为装点这个人生戏场,到处放一新式傻大姐,说傻话,作傻事,一举一动,无不令人难受,哭笑不得。这种人应当名为“新的假道学”。

假道学的社会纠纷多,问题多,就因为新旧假道学虽同样虚伪少人性,多做作,然而两者出发点不同,结论亦异。所为新式论客说法,这名为“矛盾”,为“争斗”。解放这矛盾争斗并无何等好方法,只有时间可以调处。时间将改变一切,重造一切。

未来事不能预言,惟可以用常理想象,就是老式假道学必然日将消灭,以维持道统自命的作风不能不变,重新做人。这从一部分先生们四十以后力学时髦,放他那一双精神上小脚时的行为可以看出,新式假道学又必将从战争上学得一些新说明,来热热闹闹度过他由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一段生涯。文化或文明,从表面上看,是这些读书人在维持,在享受,余人无分。可是真正异常深刻的看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或用笔墨或用行动来改造,来建设活人的观念,社会的组织,说不定倒是要一群不折不扣的俗人来努力。

真俗人不易得,假俗人也不怎么多,这或者正说出了数年前有人提出的那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无伟大文学作品产生?”

伟大文学作品条件必贴近人生,透澈了解人生。用直率而单纯的心与眼,从一切生活中生活过来的人,才有希望写作这种作品。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

如不相信,随意看看我们身边人事,就明白过半了。我们当前的问题,倒是上层分子俗人少,用闷劲与朴实的人生观来处世,为人,服务的俗人太少,结果什么都说不上。多有几个仿佛极俗的作家,肯三十年一成不变,继续做他的事业,情形会不同多了。

§§§第5节谈保守

(敢对传统怀疑,且能引起多数人疑其所当疑,将保守与迷信分离。)

一提“保守”很容易想起英国。多数人都觉得英国以保守著名的。社会组织上,个人性格上,给人的印象,都仿佛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富于保守性。同时且觉得这种“守成”与“照旧”成就了英国的伟大,正如现代的德、意、苏联,其他国家用“违反传统”所能成就的一样。帝国商务的推进,领土的维持,是由保守成功的。但有一点我们容易疏忽处,英国人对于支持传统虽十分注意,正因为支持传统,举凡一切进步的技术,可并不轻视。

他保守,在工业上却不落后,在武备上也不落后,在人事管理上也不落后。保守毫不妨碍它的进步,且从不因保守而排斥进步理想。它的保守是有条件的,经过选择的。

中国也富于保守性,好些场合中国人且以此自夸。可是这种“守成”与“照旧”,却招来外侮与内患。孙中山先生明白贫弱与愚是中国民族的病根,想把这个民族振作起来,在应付人事道德上固然有条件保留些旧有东西,在谋生存技术上却极力讲求进步。因此对于政治组织与富国计划中,费了数十万文字来说明。孙先生死后,国民都觉得他的人格伟大而识见深远。

不过这种敬仰仿佛是一回事,个人愚而自私又另是一回事。换言之,就是敬仰他的从不学习他,摹仿他。正因为若干人依然还是愚而自私,通常且以能保守自誉自慰。当政者则用保守为一种政略,支持其现成权利,家道小康的中层阶级,血气既衰,毫无远志,亦乐于一种道德的自足与安全中打发日子。一切进步既包含变革,一种由不合理转为合理的变革,对于个人权利,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取得者,如贪污,对于个人义务,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规避者,如门阀,社会若进步,即不免失去其保障。因此一来,“进步”便成为多数人惶恐与厌恶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