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和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在庄稼丰收蔬果成熟的当前,自然会更加兴奋快乐。先是动员全家长幼,提壶挈瓶,于欢呼欢笑声中,一同下田,将半年来辛苦经营,散布畦町陇亩间的生产物,成束成筐,捆载回家。随后是换上浆洗干净衣服,把收获物大车小车,陆续搬运入城。换取棉花布匹盐糖杂物,好准备寒冬杀猪过年!城乡物资对流,以及物产转口出国,公私交通机构,必因货运显得工作忙碌而活泼。经常收入增加,服务人员的年终双份奖金梦,过不久即必然见诸事实。各关客运车船工具,因相互竞争而大加改良,更见得安全方便。介于农村和城市,生产和消费,两者间的工商二业,由于原料吸收和生产品转移分配,不待说,都将形成一种季节性的连锁繁荣。社会既逐渐进入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些人的理性情感,当然也完全恢复了正常作用,把另一时万千人于情绪凝固仇恨传染情形中的战争死亡,看成一回不会重复的噩梦!……这种种本来都十分自然,因为试算算日子,中国已胜利复员二年。战败国家和殖民地解放的区域大都已由混乱解体到恢复常态,更何况一个胜利大国!但是这个秋天景物画如今展开看来却似乎十分荒谬,近于一种童话插图。事实恰恰相反,全民族当前,却正如被魔咒迷惑,成为梦游之大集团,面临一道无底深渊,实不知应当如何方能够把噩梦唤醒。士农工商古之四民,所有理想愿望或事业基础,在现实情况下,都不免瘫痪塌圮,形成一堆不堪收拾的破碎。试到街上对行路人稍稍注意,不是枯槁憔悴,现出一种悲苦相,即是呆钝麻木,现出一种憨子相。即上层组织结构中少数又少数负责者,在地位上或习惯上,还装作对国家社会前途抱个完全乐观态度,勉强支持下去,试从他眼角额际去搜寻,也终可发现那点无从掩饰的沉痛和焦心。
前不多久日子,有个记者走到一所大学教授宿舍中,作过一度善意访问,把这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群,作了些凄惨素描。
这个记者虽谨慎用笔画出了几场动人外景,可不会写到内心。想不到这群有训练的黔娄先生,穷苦生活究竟还担当得住,(若担当不了,必早已改了业!)他们还有个比现实生活分量更沉重的担负,即每天摊开报纸时,那一串专电要闻带来的克服,占领,失陷,紧张,修理,破坏,以及国外什么会场上的僵持,舌战,否决,退席,不祥局势的延长与扩大,和显明对峙的剑拔弩张,真不免要想到这个国家咋个了!头脑单纯寄食于“朝”的,以及情感热烈和希望于“野”的,面前虽同样是那么一张报纸,说不定都能于专电要闻上得到点“打得好”“作得对”的自足自信。
并用之为根据,作种种快乐推论结论。事实上日子过得虽也十分沉重、单调、空虚、惫懒,却共同由“信”出发,把生命化零为整,见得单纯得多也顽硬得多。
至于这个人近中年的书呆子群呢?正由于对近三十年社会全部发展,有个较深刻认识,对一般文化,又有种深湛的爱,对世界将来,人类前途,并且还永远保留了点天真的憧憬,终认为战争是社会变态,是不得已,是人类心智进步失调所形成的一种暂时挫败现象。“越战越勇”虽有人,一国元气都必然为之完全斫丧。
目下负责者,十年二十年后,必然恩怨都消,同归于土,下一代可还得收拾破碎,来于焚烧轰炸之余的废墟上,和荒芜千里土地上,重造一个国家。他明白当前的发展,对于国力实包含了多大牺牲。每一种“打得好”“作得痛快”的印象,都必然是在另外一片土地上,用千万善良无辜人民的血和泪堆成。凡是某一地方有过两个以上不同消息的,那地方就必然有更猛烈的火在燃烧,更多的血在泛滥!这民族自杀悲剧的终结,既一时无望于噩梦自然觉醒,话说回来,就还应当承认是“人谋不臧,并非一夙命必然!”试稍作检讨,即可知一面是士大夫的本来习惯,对一个上层统治组织,不免过分纵容,作成个“官僚万能”的局面。一面是学校教育制度分工过细,尤其是文哲方面弱点更形显著,所学转入枝节琐细,缺少取精用宏得大体深的综合基础,作成个“思想贫困”的局面。
一个国家若把“官僚万能”和“思想贫困”局面,不自觉维持到二十年长久时间,社会组织求其不退化,不恶化,不分解,不崩毁,如何可得?人谋不臧既非单纯怨谴可以补救,于是引起了三种新的发展,作为对于当前的否定,以及转机的企图!一是政治上第三方面的尝试,二是学术独立的重呼,三是文化思想运动更新的综合。第一种尝试遭遇挫折,人事粘合不得法,本身脆薄而寄托希望又过大,欲收绥靖时局平衡两大之功,当然不易见功。然“政治”二字若在字典上还有意义,第三方面又有重造,将来自然有其光辉前途。第二种呼声刚刚提出,有于分崩离析中保存人的心智资源意义,很显明将引起多方面重视,不仅拥有这种资源的青年并开发这种资源的学人,必有同感,即正在大规模耗费国力民力作赌注的人,也没有人会说明天不要这个还能像个国家的!
可是事情在目前说来,将不免近于“闹市炼丹”,丹成九转难能起死回生,无如民族“发背”业已蛆腐转黑!并且炼丹有个条件,一不闻鸡犬之声,二妇女于月事产中不得接近,三慎防醉人酒徒冒犯,四看守鼎灶小道童必谨慎厥职,四者缺一终不免弄得个灶倒鼎翻!如今四方炮火喊杀正十分激烈,老妇弱女多深染家中怨死者新血,到处又有个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分道童,想什么,做什么,更非悟空可比,这种充满青春待迸发的活力,原本必须从各方面分散,可变成各种进步的基本热能,若只想用个老方式降伏下来,引诱他们鼎造边如水扇火,即当真能一时听话,试想想外边声音行动,可能不能影响到他们的猴儿心,所以炼丹虽为美事,环境空气不改良,终恐不易进行,但事势所趋,这个保持心智资源的设计,将成为一个日益明确的目标,而且在有连续性运动下,终可陆续粘有各方面的情感,愿望,能力,形成一种比第三方面的政治更重要的发展,则无可怀疑。第三种是在学校中,普遍社会中,一切机构组织,一切个别工作计划,所寄托所蕴蓄的呼吁和悬望,即“我们需要个更新的粘合,来重造这个国家!”也可说是个“第四组织”的孕育,目前虽犹若缺少具体纲目,明日必逐渐成形,它将在政治学术以外作更广泛的粘合与吸收,且能于更新的世界局势中作有效适应。
这个新的综合有个根本不同起点,即重在给予而不重在获得,重在未来而不重在当前,要第一种理想抬头需要培养些优秀政治家,要第二种理想起作用需要培养优秀科学家或哲学家,此外优秀伟大文学、艺术、音乐、戏剧的创造,体育竞技和工业管理技术人材的训练,举凡一切增加上层组织弹性和效率,而又能沟通、中和多方面对立,矛盾,以及病态的集权与残忍的势能,都必然是从这个新的综合所形成的培养液中寄托希望,方能证实,这种粘合重造的起始,看来困难作为容易,近于为长者折枝,从报纸即可着乎,历史如足借镜,“五四”运动的一切发展犹在目前,应当有具远见的报人和学人,来把它重新检讨,重新作计!用报纸副刊把一些真有独立公民资格的灵魂和人格,重新刺激唤醒,恢复他们的勇气和信心,使他们能想,能学,能爱能工作的头脑和双手,和作为噩梦的因子游离,来接受一笔人类心智辛勤和情感奔放综合作成的丰富遗产。听时间把一切引入历史一个新页,在这个新的历史叙述中,我那个深秋景物画,就必然将成为一幅最合需要的插图了。哲人罗素说:“文明人类和兽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而能作种种处置。”我们也正可从这个小小测验,看一看这个民族是否已经真正衰老?还只是一时在新旧交替状态下迷失方向,形成一种心智失调的彷徨和悲剧?……为了下一代,只是为了下一代,为的是我们的季节和生命,都一同已进入深秋!
§§§第11节“中国往何处去”
(希望于明天,还是青年的真正觉醒。)
前不多天,一个朋友为某报提出几个问题,找寻答案。问题是:中国有没有前途?如何才是它的出路?如何挽救它的危机?
从任何民族历史学习,凡某一国家,统治方式失去重心和弹性后,社会矛盾必逐渐加剧,无法平衡,内战分裂即无从避免。
结果照例由于普遍持久的战火,带来一种普遍破坏和疲乏。社会矛盾即幸而从武力压倒方式得到表面平衡,国家元气业已消耗将尽。随即是强邻异邦势力,乘隙而进,纵不亡国灭祀,也不免成为失去自主性的他人附庸。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有例外,“自残必弱国”则无例外。一个民族用长久内战自残,虽有些复杂因子,然而也正说明这个国家政府上层组织,社会一般结构,以及个人思想人生观,实在都有了问题,到了一个等待重新安排情形下,国家有无前途,不在战事胜败,全看这个重新安排如何而定。
八年抗战,虽说到处焦土,炮火焚灼所及,由北而南,直迫近西南边省。犹幸于国际局势变化中,胜利和平,不费什么困难,即接收了敌人在华南,华中,华北,保持得完完整整几个工矿动力大单位,使饱经忧患迫近暮年的专家学人,无一个不含泪微笑,相互庆幸。都以为半生学习经验,忍受种种挫折,幸而国运不坠,于千险万难中居然得到转机,正可为这个国家下一代奠下个“现代化”基础。尤其是台湾与东北的国土回复,敌人在南北两面苦心经营留下的一切,引起了国内专家学人作过多少好梦!
然而复员以后,问题随来。经过二十年内战教训,八年被日敌蹂躏残杀,保有武力和武器的特种人,尚缺少真正觉悟,控制这个武力武器的政治家,更缺少远大眼光,一党一派独占的权利,还只想超机会扩大到各方面去,一点信心却寄托于战时人民的屈服和手中实力的保持。但既有了问题,各方面在估计中即已感到相当棘手,因此有政协会议。会议基础本不大健全,首重党派在中央和地方权利分配。人民真正需要却谈不到,顾不及。谈判破裂,势不可免。然而内战究竟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随即又有军调进行,不幸居间调人又恰恰是个对中国军略地位充满兴趣,人民情感社会问题十分隔膜的美国军官,进行空气即已十分尴尬。
双方谈判情绪,还依然是有多少实力,占多少地方,一种完全现实的硬性的讨价还价。且都坚强而自信,万一调处不成,即不惜用国家全部资源,剩余壮丁,一例加入作注,赌个胜败。半年调处,弥缝难周,结果是调人退出,战火重启。
两年来虽从收音机中,吾人间或尚可闻权威象征广播时喉音嘹亮稳重,重申全面战信心时,亦若把握十分。其实则伟人伟业,早已将全个国家,作成一滩血污,一片火海。内战未完结,赌国运者牵线人有二:一在太平洋彼岸,一在邻境;内战即完结,天下定于一,牵线人亦非彼即此。一个元气业已耗尽,国际地位业已打光的残破国家,在政治,经济,军事及更多方面都失去了自主性以后,说出路,除了成为新世界强权国家的殖民地,附属物,牺牲品,实在毫无什么光荣出路可言!在这个过程中,朝野党团及个人地位声望,尽管越打越大,武力武器也可能越打越多,然而国家人民却将越来越不成样子。延长下去,民族夙命大悲剧即成目前,脱不出国际两强争霸屠杀场,和新型武器试验场。
事实放在眼前如此分明,战争却依然在僵固矛盾中发展延续。在这里,让我想起胡适之先生答复记者两句旧话,即:“决定战争固要勇气,进行和平更要真正勇气”,转觉言简而意深。
一个现代伟人,或在朝,或在野,由于一种已成习惯的政治逻辑,手中只要保有一点武力,到某一时都不讳言战争。为的是局部或全面战争,进行虽十分激烈,对于他本人说来还是十分安全,无丝毫影响。胜败虽好像置身其中,其实永远置身事外。(或到不得已时向国外一跑,或根本即在国外。)至于言和平呢?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和平明白的含义,是把一切问题从武力以外来检讨来寻觅解决方法。这种重新安排要发生效果,不止是某种具体事态的承认,还得就某几种不同抽象原则加以折衷。必首先将人民需安定需休息的真正意见愿望完全肯定,个人与所代表党派都具有绝大牺牲心,来满足人民这种合理愿望,和平方能进行。和平的基本条件为:第一寄托于一切武力下作成的权势必受限制,第二一切政治宣传所作成的不正常空气得加以清除,第三出于专家学人的良好意见,对现社会组织负责方面的有用经验,以及人的共通理性,都得到充分抬头机会。和平与民主不可分,真正的民主也只有从这种和平空气中方可实现。和平次一步路,是将一个用仇恨感情进行的内战加以结束后,大家用一种爱与合作的新的觉醒态度,从各方面来鼓励中国人民和知识青年,在这个为残酷无情内战所摧毁的国家废墟上,重新建设一个公平合理的民主国家。试稍稍分析当代朝野伟人的心理状态,就可知对于用战争一面倒的胜利来解决一切的信心,虽已慢慢失去,对于从战争以外来寻觅和平的勇气,实在依然缺少。社会其他方面,也都知道人民真正需要是和平,这两个字却由于种种忌讳,不肯言,不敢言。
在政治宣传上或如此如彼提出原则,在政客行动中或小作试探,由于一种心理上的惰性,到头来都不免依然被事实缚住,动弹不得。或身当其事,或别有所图,直接间接导演过这种民族自残大悲剧的人,求其如数年前大公报记者所说的全国性的愧、悔、改,实在还时机不到,也可说无可希望。
一个国家政治上多不倒翁式的万能官僚,却少有深远眼光巨大魄力的政治家,学术上多对于强权附会文巧的新式谶纬家,却少有对国家民族具无私热爱的哲学家和诗人。组织如此不健全,却得国际剩余军火的接济,人民即憔悴欲尽,武力尚十分庞大。
在另外一方面则政治上推行的是中国人民完全陌生的一套,然而这一套在技术上既能将人民组织成一个庞大武力,各处流动,水不消灭,又能将知识青年热情吸收控制,在任何一处任何事件上,都表示一种逐渐加强的向心力。这个庞大组织且慢慢的从各方面作种种适应与修正。吸收更多方面的新势能,并扩大作战技巧。……这种对峙内战难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
所以说,“前途”“出路”和“危机挽救”,希望于当前,实无可希望。希望于明天,还是青年的真正觉醒。我们实需要一个更新的新青年运动,来扭转危机,收拾残破。这运动思想浸润将重于政治学习。正由于一种真正的觉醒和信心的获得,来重新寻觅发现,首先不妨是分路出发,终结却必然异途同归:若新的青年有勇气敢憧憬将国家现实由分裂破碎改造成团结一致,将人民情感由仇恨传染改造成爱与合作,并有勇气将内战视为一种民族共通的挫折,负责者最大的耻辱。国家明日即再困难,终有克服困难,向前发展,得到新生机会的一天。若独立觉醒无可望,而多数青年知识分子定向的抉择,却由于强力的依附,及宣传活动的结果,共同作成一种信仰。不特内战难结束,即结束,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分不折不扣的“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