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天空之城
有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你年轻过吗?”
我忙着收拾讲台上的教具,要赶着坐校车去上分校区的下一节课,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说了一句:“会有人生来就老吗?”
晚上回到单人宿舍,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将要入睡的时候,不期然我又想到这句话。大概我当时的口气不是太好,那个学生有点惶恐地给我发来短信,寥寥几个字:对不起,老师。
我哑然失笑,然后,为了让她不必再无谓惶恐下去,我快速地按键回复:我当然年轻过。
而其实,我想她的真正意思是,老师,你年少轻狂过吗?
我不知道。
我是家里的长子,从小时候起,我就是很多人眼中老成持重的好孩子,乖乖吃饭,乖乖洗手,乖乖睡觉,乖乖上学,从来不到处乱跑,一放学就乖乖待在家里看书,在我们家住的大院里,家长们训孩子的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有柯轩一半儿听话,我就不知道有多省心!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从不避着我父母跟我,而我妈妈的脸上,总是一副骄傲不已的神情,按她的话说:“我儿子天生争气,我没什么好谦虚的!”
即便这样,她最最疼爱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柯旭。
其实柯旭远远没有我乖巧,甚至他的行为有时可以用乖张来形容。
十岁那年,他不声不响往步行街一坐就开始拉提琴装乞丐。爸妈他们闻讯后五雷轰顶般赶去撵他,他一脸无谓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拔腿就走。
回家之后,妈训了他老半天,他就当没听见般不在乎,回到房间,他得意洋洋地展开他的战利品,“瞧瞧,半天工夫,我就挣了一百多块!”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大材小用而遗憾呢,还是为他赚钱有道而鼓掌?
从八岁开始到成年,他陆陆续续通过了小提琴八级,钢琴十级,围棋六段,柔道五段,还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作文比赛奖项。小时候看民国四公子传记,觉得作者实在夸大其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人不会存在于人世。
可是我的弟弟,他就是这样天赋的人。
才华傲世若他,恃才傲物不把等闲人士放在眼里是必然的。
所以,他第一次从T市回来,我第一次听到关心素这个名字,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子对他,对我,对我们全家今后人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藏心事藏得实在辛苦,没过多久就开始语焉不详地讲那个女孩子的巧手了得,那个家里的温馨俏皮,还有……
他一天突然考究我:“无情对。上联是孙行者。下联是?”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牛魔王。”
柯旭摇头,哈哈大笑,“都说了是无情对,而且极不工整。”他继续笑,“我知道是谁出的对子,也知道下联是什么,我只是要花时间去想。”他目光微微一闪,“心素张口就对上——祖冲之。这可不是第一次。”
“哥,我其实应该没面子的,可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看着他。不错,我应该替你开心,可是为什么,我却隐隐约约伤心?
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相片。
她斜倚着站在一棵桃树前,春日明媚的阳光浅浅洒落下来,满树怒放的桃花,及不上她灿烂微笑的万分之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几乎可以听到那清脆如玉盘落珠的笑声。
心素如简。
关心素。
十八岁那年,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远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顽皮得多,她在篮球场上跟柯旭是兄弟,在溜冰场上是竞技对手,她甚至居然是攀岩好手,看她腰间系着防护绳灵活地上蹿下跳,就连向来见多识广的柯旭也惊得半天几乎说不出话。
时间一长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关家父女的生活方式。关定秋教授四十岁过了才开始学电脑,几年不到,已经成为校园网文学版块的著名斑竹。
关家父女是我所见过的最会享受生活的人,普通的人和事,在他们俩的讲究下,总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我见过心素春节在家里布置花卉,极平常的水仙和腊梅,她精心系上自制小灯笼,红白或红黄映衬,说不出的温馨别致。
并且,心素完全秉承了关教授的文学天赋。她几乎出口成章,任何时间考问她任何文章学问,她几乎张口即辨,极少出错。
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抱着不服跟挑剔的态度,后来,我心甘情愿步柯旭后尘。可是,对所有这些,她仿佛只是平常兴趣,从不刻意追求,她曾经淡淡嘲笑关教授虽然自诩,却不及佛教六世祖惠能法师的境界:“爸爸总说自己为盛名所累,可是,如果他意识不到所谓的名,又哪来的累呢?”
那年,她十五岁。
我慑服于她的才华,惊讶于她的尖锐,畏惧于她超乎年龄的洞察力。
她显然跟柯旭更投缘。他们才华相当,年龄相近,彼此打的哑谜说的笑话儿只有他们自己才懂。
她跟柯旭两人到处玩到处游逛,累了跳上一辆不知何处来不知开往何处去的公共汽车,头靠头一路睡下去,睡醒了可以在任意一站跳下去,继续他们的探险之旅。
一片落叶或是一只小蚂蚁,一个事件或是一群人,他们可以兴致勃勃讲上好久好久,或相视大笑或抵头窃窃私语。有时候我想,俞伯牙和钟子期,大概就是他们俩这个样子,略带癫狂,却让人看了心生感动。
他们仿佛是为对方而生的。如果不是后来柯旭早逝,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意外。
在他们面前,我有些索然无味。
所以,时间长了,我自愿退到外围。
直到后来。
一开始的时候,面对关教授偶尔的周末邀约,我总是欣然以往。
后来,面对萧珊老师时不时的电话邀请,我总是能推就推。
萧珊老师曾经旁敲侧击:“××已经给我跟老关送喜糖了,柯轩,什么时候轮到你呢?”
我一笑置之。对萧珊老师,我钦佩她的执着,但未必认同。一辈子的替身,他知,她亦知,无数人知。这样的义无反顾,毕竟带着稍许悲凉和伟大牺牲。
其实,又何必如此看待怜悯她呢?在柯旭去世的最初,我这个哥哥,不也一样如此堪不透?
所以,对心素,我其实万分失望。
高考的时候,她不顾关老师跟几乎所有人的劝阻,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中文系保送名额,坚决要求报考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之遥的金融系。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是最聪明的。
后来,心素碰到了简庭涛。
那一次,大概七八年前,我看到了他,我牵起了心素的手。
我其实是故意的。
传说中的简庭涛,风流花心,恃财傲物,飞扬跳脱,他不是心素的那杯茶。
可十天后,我看到心素房里的那条刚刚完工的围巾。巧手如她,看得出来的精心,织得美仑美奂,放在那里,耀眼,刺目。
当天回去,晚上我辗转反侧,终至沉沉睡去。半夜惊醒,我看着窗外如水月色,顿悟。
心素如简。
或者,上天自有安排。
只是这一次,我仍然一直在毫不相干的外围。
所以后来,他们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我一直冷眼旁观。
我仍然相信,冥冥中自有安排。
柯旭不会舍得心素吃苦。永远不会。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一路走来,遇到过很多让我心动的女子。她们或娇媚,或明快,或柔美,或天真,或才华出众,她们如同一颗颗圆润的珍珠,串起了我零零落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色彩的青春岁月。
只是,她们都不是关心素。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结婚,一定会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一个温柔的妻子,她会给我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然后,我们一定会相亲相爱,相伴相依,互相扶持。
只是,她一定不会是关心素。
我们每个人,仿佛都住在一座天空之城。遥远荒漠中,一座座城池,一场场人生。
人生如戏。
他唱得耳热,我听得悲凉。
主动要求写的后记
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在念大学的时候,最经常纠结的问题就是:是今天去图书馆还书还是明天?算了,因为××(刮风下雨天晴有课陪室友……诸如此类极不着调的——)原因,拖也要拖到明天,然后,明日复明日。所以,凡我借的书,基本次次被罚。后来,罚没处那个圆脸马尾辫逢人就笑的女孩,因此跟我成了可以路上偶尔打打招呼间或聊上几句的熟人。
正是因为我喜欢胡思乱想百般纠结,所以有一天看电视,不知道哪个台的主持人拿出一幅墨宝,记不得是才女徐静蕾还是谁写的,非常非常隽雅而余香萦绕的字: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其实以前也看过这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当时那种特定情境下,我当时一下子就愣住了,然后,脑海中最先不受控制跳出来的,是陈逸飞那幅著名的《恋歌》:安静温暖的暮春,一位妙龄绝色女子,一面悄然打开的古筝。凝眸,沉静,乐音四起,衣袂飘飘。然后,是隐藏在背后的悲欢离合……
所以,几乎是冲动中,一夕之间便有了这个并不圆满瑕疵多多的故事框架。在网上连载的时候,内容简介里,我曾经这么写过——
岁月的手,拂过心间,相爱的人,淡如秋菊。
心素如简,简单的都市爱情故事。
或许,它就发生在你我身边……
她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故事。
对于写文的几乎所有人来说,结果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或大或小的缺憾,而对于写文的平凡的我来说,更欣赏在意的,是沿途路过的风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