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5241800000019

第19章

难怪所有的人都赞颂光明,诅咒黑暗,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压在人们心中的噩梦也随着大地上阴影的消失而驱散了。那一宿,当我们打一个盹儿,睁开眼时,对光亮的感觉就特别强烈,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微笑。

确实叫只打了一个盹儿,从“战”后的亢奋冲动到松弛后的疲倦来袭,终使眼皮耷下来,大家闭上嘶哑的嘴,再到重新睁开眼来,前后也就个把小时,这一个盹儿,恐怕是这一伙人有生以来睡眠最短暂而质量最高的一次。

男生女生都挤在一间房里,情况特殊,谁也不敢分开,谁也不愿分开。大敌当前,已没了性别界线。床上、桌上,靠着、挤着,各人和衣而眠。晃眼一看,真像硝烟过后的阵地,满屋狼藉,“尸”横遍地。细细一瞧,我不禁发笑,黑娃靠在床头坐着就睡着了,嘴角还在流憨口水,他不时抿抿嘴角,好像挺有味似的。而王薇居然靠着他,头枕在了他肩上,一只手还拽着他的胳膊。那样儿,真像是两个小兄妹。而和我挤在一床的罗军则放肆多了,明目张胆地侧卧着,搂着李明敏的腰,嘴埋在人家一头蓬松的发浪里,似小孩在吮着奶汁。李明敏呢,又向我这个方向侧着身,团着腿,我的头在另一方,那腿就刚好压在我的腿上。上面还盖着他们北京人那种又大又厚的棉猴,难怪我觉着那么暖和。我想抽出身,把手伸了伸,去挪她那双好沉的腿,却一下触到了她的手,暖乎乎小手炉似的。那手动弹一下盖上来,就把我的手捂住了。真叫饱暖思淫欲吧,我居然就没“撤军”,又假装闭上眼,享受那“小手炉”,感觉给粘住了融化了似的。那小手渐渐也不规矩,在我手背上柔柔的捏着抚着。反正有棉猴盖着,谁也不知觉。我也不知她究竟是醒了还是睡着,只觉得“小手炉”把一股一股的热流输送到我的全身。待得大脑热时,便有些迷醉,冷不丁那晚上隔壁窥见的赤裸身体在眼前动起来。这一动,心里便猛地狂跳一下,撞得怦怦响。我赶紧睁开眼,却见她也睁开了眼,微微笑得很甜很软,嘴唇嚅动了一下,很轻声地说:不能再前进。我也笑了,很不好意思地连忙“大撤军”,把手和腿一齐抽了出来,起了床。

大伙陆续起来了,一清点人,发现李晋川和秋萍不在。上厕所去了?上厕所的回来了,没见着。食堂哩?将军回来报告一个坏消息,食堂没人了,关门闭户。听说昨晚就撤光了,红卫兵接待站今天也要暂停了,只有一个看门老头守着,老头说,待会儿就要贴告示。明摆着,要赶我们走了。走就走吧,咱也不想待了。

女生们的东西昨晚就从隔壁全搬这边来了,秋萍要梳头干什么的也不会上那儿去呀。再说,还有个李晋川。他俩的包包都还在这屋里。不知咋的,大家都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只不过谁也没说什么,闷着,李晋川平素格外关注秋萍,大家都知道。

王薇是像想不过,对着小镜扎好两根小刷把,说,我去隔壁看看。

李明敏说,别!要去还是我去。

说着抢先一步跨出门,轻手轻脚走到隔壁窗户前,平常一件小事,这会儿做得来满审慎的。我心里想,哪用得着过去看,这墙壁上就有“瞭望孔”,可当然没说出来。李明敏做得那般小心,探头从窗洞往里望时,我心里也闷闷的有点说不出来的味。

可是,还是不见一个人。

这时空气反而恢复常态,都说管他的,反正抓人也抓不到他们头上,不会是被神不知鬼不觉的绑架了。也许醒得早出去看情况去了吧。

只王薇还在动脑子:嗯,肯定是一块儿醒的,昨晚秋萍是在晋川那张床上睡的。说了不知咋的又红了脸,改口道,不是,是李晋川叫秋萍睡他那张铺,他在旁边坐着睡的。

将军说,嘿,你倒尽管别人咋个睡的,你说,你自己靠着哪个睡的?

王薇脸更红了,呸一声,靠着你睡的!死将军!

众人便笑。笑了便觉得肚子格外饿。想起将军刚才报告的重要情报,食堂关闭,接待站要封门,就又议论起形势来。说到去留问题,今天基本上没有分歧,都赞成尽快离开这里,继续走我们的长征路。

我没表态。走吧,这儿太凶险,确实该走,愈快愈好。可是一想到央金,眼前又飘起一朵彩云,一时还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当然,究竟要怎样,我心中也完全没个谱。就像我上高中那年吧,有年春天在人民公园看马戏,站在这面看台上,不知咋的,眼睛被对面看台一个女子的容颜扯了去,依稀觉得那女子的脸蛋红艳艳的,眼波水盈盈的--其实哪里看得到那么细微呢,只不过是远远瞅着,蓝蓝黑黑一片中,她的红毛线衣,麻灰色西装裤,裹在丰满的身段上,显得醒目,很青春罢了。那时又正是读了些诗的年纪,便把“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感觉也给加上去。于是便真如发现了桃花村姑似的,不看马戏热闹,只直了眼睛去盯她。渐渐就觉得她也把眼波流过来了,四目相对,脉脉含情,戏里似的。果然那女子一会儿就立起身来,又定眼望了一会儿我这边,便慢慢下了看台,飘悠悠出了场子去了。这时我心里酥酥的,又紧张又兴奋,犹豫半晌,便也出了场子。绕过去时,人丛中却花了眼寻不着“花”影了。心中甜腻,总觉得我在觅花,花也在寻我,徘徊半天,也就心里噙着一股酥酥的感觉自去了。自然惆怅一些时候,但也甜蜜一些时候,两两相消,倒也不觉失悔。你说当初若是真寻住了便要怎么样,恐也不是那码事,心里也不可能有个啥谱的。青春初绽,大约寻的还是一种感觉吧?

现在央金情形虽然不同,不是远远的一朵花影,而是有了接触的,但终归还是眼前飘浮的彩云,我真的就能腾身而上乘风而去?那时也绝不可能想得那远那多,动心动情留恋迷醉的还是一种感觉。

人生啦,其实也许就是活的一种感觉!

我还正在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却听得杨德宗发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意见。兴许昨晚听说他也是要抓的对象,昨晚到今晨,他都有点反常,闷闷的不多说笑,一夜之间,仿佛添了十岁,老成多了。这时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倒想现在回成都去一趟……

大家都一怔。除我和北京两位原是打算如此的,恐怕谁也没这样想过,何况杨德宗还是长征队队长,闹着北上去延安最扎劲的一个。

我只纳闷,并不想开腔。倒是长征队员们发急了,纷纷问他是啥意思。

他拳头往桌上一擂,咬着牙说,老子回去搬几车人来,非把这儿擂平不可!

大伙儿没思想准备,只是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啥好。

好在这时那“失踪”了的两位回来了,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嚷,走,汽车队喝羊肉汤!

紧跟着,邓队长和飞娃娃也进了屋,一脸的热气腾腾。他们说大雪封了山,往北过草原的路肯定断了,要走也得先把情况探清楚才行,冬天的大草地可是顶危险的。又说今天的情况看来已经缓解,马队都回去了,便没有什么可怕,大家先到汽车队住下来,商量商量再说下一步的事。

也只有这样了,于是大家便收拾背包行囊。几天没上路了,东西便散乱,手脚也生了,很闹腾了一阵。

我两下收拾完,便坐在门外发怔。李明敏上来,悄声问:央金要来?

我说,也许……

她说,别什么也许了,你这人,真是的!等姑娘有什么好怕?

可是不知啥时候来,恐怕这会儿还在睡觉吧,昨晚上他们那么晚才回去。我说。

那你就留这儿等呀,一个人才好哩,嘻--

别乱说!我慌忙止住她,生怕其他人听见了,压低声音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只觉得这姑娘挺好的,少见,又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总该再道个别吧?

那是。李明敏把提包放下了,干脆靠我坐下抬脸望着天,沉思着说,老林,我倒是这么觉着,该提你个醒,央金这么纯的姑娘,咋说呢,不是我偏心眼,谁要真爱上了她,这一辈子就只能好好爱她一个……

我忙说,你别说爱字好不好?说这个字我心发跳。现在哪里敢谈得上爱谁呢?

这难说……不过哇,你如果今后是跟另外的女子好,不管是谁,我看你心里都还可以装进其他人去,对不?可对央金不行,要吗你投入全部,要吗你适可而止,趁早撤退,心中保留一份美丽的纯情好了。

李明敏这话像注入我心中了,我在心里点头。嘴上却说,咦,我倒忘记问你了,你在北师大是学啥的,中文系?说话一套一套的。

不瞒你说,教育系,心理学学得特别棒!所以呀,你有啥心事,瞒不过我去。她细眯着眼嘲笑似地瞄着我。

我说,服了,服了,你这人厉害!

可别这么讲,咱这人心善着哩。她莞尔一笑。复又叹口气,可惜,才读了两年,这下不知又要啥时候才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了,校园都乱七八糟了。

我是第一次见她犯愁,那神态那口吻,与昨天央金说起上学的事时,很相似。

我说,你今后想干什么?和我一样,去当老师?

不,我最想的是开个心理咨询诊疗所,懂吗?这在咱们中国还没有,西方早盛行了。其实咱中国需要这方面诊疗的特多,现在要么不当回事,要么都当神经病医,关起来,嗨,太落后了……

这事这说法我听着确实新鲜。上大学我也读过心理学,可没当回事,尽逃课。她激起了我的兴趣,我真想再和她谈下去,可她又叹一口气,话儿陡地转一边去了,转得我十分愕然,莫名其妙,她没头没脑地说:

要当心理咨询医生,我这人,最好是一辈子不要结婚。

这话,我至今也没有悟出个道道。

这时,也容不得我们两个慢慢谈论学术了,大伙儿已收拾完毕,纷纷出来了。

我站起来,向远处望了望,正不知该咋办,李明敏起身说,傻瓜,不好单独留下来,就留个条子呀,她会寻来的,百分之百。

可是……我说,看着四周的人。

行啦,蠢猪!我帮你留一个,行了吧,没人怀疑了吧?

她说着,掏出笔和小本本,就着膝盖刷刷刷写了,哗,撕下来,进屋壁上拔一颗图钉,将纸条摁在了门板上。

纸条这么写的--

可爱的央金妹妹:

快来!我们在汽车队。

等你!想你!!亲你!!

李姐晨留

李明敏很得意,瞅我笑。

我也笑。心里还突地跳起一个念头:嗨,异性与同性,差别就这么大!同性之间这么写了,说了,乃至做了,谁也不会惊诧,可要是异性之间,难于上青天了!嗨嗨,人间事……

我们从接待站撤离了。

汽车队在城门洞旁边,离机关大院不远。那年月,十来台大卡车,一个机修房,算这里的“工业区”了。邓队长他们待我们确实好,早安排妥了房间、床铺,烧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飞娃娃、老程都是成都人,还把从家里带来的辣酱等调料都拿出了。大伙也真饿了,一路上包括在这里的接待站差不多吃的都是玉米饭或者玉米面馒头,所谓金裹银和银裹金。这会儿见到雪白的羊肉汤,眼睛都油亮了,争先恐后发起进攻。

我人大一些,当然不太好意思去冲锋陷阵,便先坐在一边用筷子敲着饭盆。心里还在盘算着,待会儿要是开会说下一步的事,我究竟该咋办,去还是留?去的话,是仍然和大伙儿一块儿,还是各人回成都?昨儿一折腾,也没来得及继续想这问题。可今天看来得拿定主意。刚才李明敏也像央金一样忧郁地提到盼望上学读书的事,倒真让我也起了忧思,想回学校去看看了,尽管不出一个月前,我还那么想逃离它。这么一想,初步的主意其实已形成了,还是想法回成都。客车要下星期才有,要是汽车队有货车去成都,能搭这种车也行了。而且还可以与李明敏罗军同路,不会寂寞的。至于央金,今天见了再说吧。也许真要像她奶奶说的那样,等到世道安宁了再来看她……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提防,砰,一盆羊肉汤放在我面前了。抬眼一看,秋萍马着个脸在面前,身子侧着。

你……你吃啦?我问,自己都觉得很笨拙。

谁都像你,假斯文!

我说,谢……谢……更笨了。赶紧低下头去喝汤。喝得太猛,嘴被狠狠烫了一家伙,弹起来。

秋萍忍不住笑了,说,瓜娃!油面子汤,烫死不冒烟,你那么穷痨饿虾干啥。

这一笑,自然了,化冻了,她端过自己的碗来,坐到我旁边。

我无话找话,秋萍,昨晚把你吓着了吧?

我才不吓呢,看他们敢干啥!

嗯,这儿不像在我们成都,山高皇帝远。我说。其实我也明白,成都凶起来,一样。不过是要找话来说罢了。

秋萍却大不以为然,应道,再远也是毛主席管,他们敢不听毛主席的!说到这份上,我觉得给她作这种对话有点困难,她毕竟太小。于是换了话题:秋萍,你们还是打算继续长征?

我们?你……还是要回成都?她抬眼瞅了我一下,又埋下头,声音低了,其实我,我也想回去了……就是不晓得他们咋个定。

我说,等会儿开会再说吧。

李晋川在那边喊,秋萍,快过来舀啊,要完了。

我不吃了!秋萍赌气似的回一句,坐着不动,勾着头。

我心里没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开会的时候,我借故没去,待在寝室里。寝室是原来的工会活动室,我们把铺铺在乒乓球桌上,下面铺着厚厚的棉絮,车队腾出来的寝室让女生住了。我想等他们商量出了结果再说。李明敏进来了。

我说,你没去开会?

我们开不开没关系。她说。我和罗军早定了,去你们成都的,这儿的事也算完了,看了场热闹,也算见识见识。认识了你们,也是好事,天下又多几个朋友。

我说,明敏,你这人挺不错。

就这样呗。她说,随意坐在了乒乓球桌上,晃悠着一条腿。

罗军呢?我看他昨天是吓着了。

他这人就那样,兔子胆,狮子心,将来也不会有啥出息的。

我看他这人也挺好。

挺好?凑合吧。我看你啦,在你眼里啥人都挺好挺好,也是泥水匠。

呃,恐怕不尽是这样吧,我这人横不得,一旦横了……

知道知道,狼狗崽子,我感觉得到。

当然啰,你是学心理学的,啥都看得到。

别逗。哎,我问你,你到底咋盘算,还回不回成都?她凑近一点,很认真地问。

我脱口而出,回!

那好!咱们一路!她跳了起来,很自然地就搂抱了我一下。我也没觉得有啥不自然。她又兴奋地说,这会儿我叫罗军去问了,听他们那个飞娃娃说,今下午就可能要发车,去草原中一个什么县拉奶粉,说从那儿可以再搭班车去成都。如果那样,我们就可以搭他们的车,货厢里挤着点吧,没关系,这一路我和罗军就是拦车搭车过来的,老手了。她说到这儿,我忍不住问她,明敏,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别生气。她瞅瞅我,说吧,我知道你要问啥。

你和罗军……怎么说呢,不是跟着一个长征队的吧?

她脸红了一下,但眼睛并不闪躲,反倒亮起两点光束,道,你别兜那么大个圈,干脆说吧,我跟罗军,是吧?没啥,可以给你亮牌,咱是两人一路,我带着他!这小子可怜,去年运动刚起事,他家就被抄了,他家老头腿打断了,半夜里拖着断腿一头扎进了院里那口深井。说来吧,我那时还是骑飞车抡皮带的角儿,第一批被接见的红卫兵,正他妈威风得忘乎所以。看罗军那可怜相,满乐呵一个人成了傻子似的,我决定洗手不干了,去他的,三十六计,咱走!人多的地方不想去凑热闹,干脆看看我家革命老头走过的雪山去,我就拽上罗军出来了,算是给他一个补偿吧。嗨,这小子,命苦!

我说,明敏,你这人,真的挺好!

得,又来了,挺好挺好,你没看见那会儿我抡皮带打人有多凶,纯粹疯婆!

她眼里又透出一道狠光。我知道这光是射向疯婆,过去的她自己的。

我忙转移话题,说笑道,算了,往事休提起,提起泪满江河。谁都疯过的,退烧了就算万幸。退烧?你别瞎乐观,咱们这个国家呀,我看恐怕要持续高烧。你退了烧,可有的人烧得更凶。咱在北京,多少比你们知道得多一点。

算了,管他的,说我们自己吧。你们去了成都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