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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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时我才仔细把央金看了。她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紫红绿边镶花皮袍,扎得高高的绿绸腰带紧束出饱满的胸部,窈窕的身材,杏黄色的衬衣长袖水波似的从肩头柔滑流下。没有戴皮帽,黑得发亮的发辫在头顶盘了个乌云髻,更衬得白里透红的脸蛋明朗俊俏,鼻梁挺拔,眼里光波流转……在这个大雪初霁的银白世界里,她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真是显得无比洁净光彩,非凡的美丽。是的,美丽!我们长征队那些女娃只能叫漂亮,眼前的央金才是美丽!

我承认,我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可以长时间冷硬如石,但有时候又极易感情冲动。央金的光彩照得我眼睛发亮的这个高原清晨,那一瞬间,我心里真的突然冒起一个失悔的念头:也许,我真的不该走,至少不该就这样离去?

大……哥!央金这时正这样轻声叫我。过去她从没这样叫我的,只跟着黑娃他们喊我老林,或者像秋萍她们那样喊我大汉,再就是后来她独出心裁的:唔,林……

我心弦一颤。我们正四目相对。显然脸上都腾起红云了。她的眼里有晶亮的光点一闪,眼帘垂下了。你真的要走?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像一匹白绸飘在宁静的空气中。

这时候,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回答了,只是发愣。

其实你走了也好。这里怕会出事的。阿爸昨天叫人捎过话,说天上风云莫测,叫哥哥和我少出门,千万别参加什么事。她说。这时我发现她那向来明净如水的眼底,掠过一丝阴云。我知道她阿爸在州里工作,说这话肯定有些影子,但当时我哪会把这种话当真。这里会出什么事呢?这里是大草原,荒僻野地,生活就是牦牛和森林,宁静得很。小城的人只是对我们长征红卫兵的到来感到新奇,连我们在大城市已经喊烂了的口号,咚咚跳烂的红卫兵舞蹈,他们都还瞠目结舌哩。要出事,只会在我们那些革命烈火烧得发狂的大城市。

这时我心里反而冒出一个念头,我其实正应该到这“世外桃源”来,躲过那不知还要烧多久的大火再说。我年轻力壮,可以跟着达瓦放牛羊背板子做木工。我的胃又特别好,不像长征队那些娇家伙,闻到酥油味就头疼,我可以随便吞酥油糌粑。这么宁静的地方,我还可以背好多书来慢慢看,也教给央金看。虽然说不上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但能像民歌中所唱那样,时常看到红润的笑脸,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也就够美的了……

在这一个高原洁白如银的早晨,在这样一个纯洁如雪的女孩面前,我好做梦的浪漫天性又开始如解冻的山泉,汩汩流淌了。眼前,仿佛已是草原上花海无垠的季节!央金!我本来准备喊一声阿妹的,但没出口。我说我这次回去是家里有急事,我会再来的。以往几天我跟她说话,也同跟其他姑娘小伙一样,都是挺随便地说笑玩儿。可这一次,我觉得我是充满了真诚严肃。我这人的德性就这样,什么魔鬼也难让我折腰,但只要是美神,我就会被征服。当然这是若干年又经过好多事后我才总结出来的。当时么,还只能说是青春河流初初奔放的时候。这时候我就看见央金突然靠近一步,仰面望住我,眼神好调皮得意,命令道:把眼睛闭上!啥?给我!我伸出手。

手被捉住了。好温润柔滑的感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睁眼一看,手腕上缠了一根红绸带,拴着一对精巧得没法说的小银铃,抖抖手腕,丁零丁零细响。我知道这是央金从自己手腕上取下的。我说:这……

她说:避邪!扎西德勒!

我使劲捏住了她的手。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咔嚓一声。一看,是那两个莫名堂的北京红卫兵,十来步远开外举着相机对着我们,嘻嘻地笑。好讨厌的家伙。看来他俩也是来赶这班车去成都的了。什么大串联,纯粹不掏腰包到处玩儿,趁机干那好事儿。有昨晚那一幕,尽管当时我也瞅得浑身发热,但过了总持一种水火不容的批判态度:流氓!于是我想,好吧,一路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但一看那相机,又转念一想,不忙,我得想法先把他们偷拍的那张照片套到手,那可是太珍贵了!那年头,相机可是高档奢侈品呢,我们长征队就只有那个干部子弟娃娃李晋川有一架,平时挂在胸前洋甩甩的,但很难看到他为谁拍一张,除了秋萍。

走吧,该上车了。央金把手从我的手中慢慢缩回去,不好意思地说。果然,汽车马达响了。我看看表。这是上大学时,我大哥送我的苏联宝石表,走时向来很准。我突然希望它今天失灵。但没错,是8点了,开车时间。我的心情一下灰暗下来。

但当时真叫天遂人愿。走到车前,马达声又息了,拖着无可奈何的叹息。披着油污的棉大衣的驾驶员舞动着大手掌对旅客嚷嚷,不行不行,狗日的温度太低,还得烤,你们去耍半个钟头再来。原来他们是在烧火升温,烤马达。

还有半个钟头!我笑了:走,央金,到城墙上去,我们跑跑,别冻坏了脚。

央金也笑了:跑!

我没有忘记把手腕扬起来,得意地抖了抖,红绸带系着的小银铃颤动了,丁零丁零……听在我耳中如同仙乐飘飘,全然不曾想到那半个钟头已决定了我从此被卷入连绵不绝的惊涛骇浪。

到达白城那几天,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北城墙。

说来白城很小很土很偏僻,几条土街几排土屋木房,灰不溜秋散乱窝在川西北高原的苍莽群山里,毫不起眼,看不出一点边城重镇的气派。但一当你登上那段古城墙,四顾苍茫,便立即感受到这里的博大沉雄,开阔久远,好像面对着一段厚重的历史。城墙向北。回望来路,雪峰连绵相拥。而向前望,城墙根下便是一片漫坡,斜斜地倾向谷地,更显得城墙高峻森严。衰草连天,直接无垠似海的大草地。放眼扫视,地势波浪起伏而又空旷辽阔,好似沉沉缓缓的号角之声在上面流走。绝对的沉寂中,你又会觉得它凝结着多少历史的风云、亘古的秘密。在这荒寒的冬季,当然你想象中更多的是远古的战伐,兵甲相拥,战马冲撞,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样的悲壮惨烈,似乎最宜于在这肃杀苍凉的大野上演出。在灰色沉闷蛆虫一般拥挤的城市里待久了,真应当在这里来换一换空气和视野,换一换思绪和想象。这山川大野厚重苍茫确实可以令人回肠荡气,重新升腾男儿血。

当然,这种颇历史又颇浪漫的思绪和感触,只能产生于当时的我,一个外来书生,匆匆过客。大城市里那场莫名其妙的,人与人之间的阴谋攻讦,疯狂撕咬,已使我心灵创伤,深深厌恶,我才会拼命地从城里逃出来,向不会咬人的山川野景寻求心灵的慰藉安抚。如果不是出了那意外的情况,长征队自伙子的勾心斗角,我肯定会继续“流浪”下去,或者就在这里度过冬天,等到春天再说。草原的春天,说不定更让人留恋,那个时候,也许该是牧歌情歌的季节了……

央金,为啥没有听你唱过歌哩?我转头问央金。

在我纵目四望的时候,央金斜倚墙垛,手从雪窝里拔出一节枯草,无心地在手指上捋着。目光随我的目光而游移,但越来越蒙上忧郁的色彩。我感觉到了。在这城墙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不知寒冷为何物的年轻人。我希望她能唱支歌。这里的人,在我印象中几乎没有不会唱歌的,尤其是女藏胞,无论大妈还是小姑娘,那嗓子都是天生的响亮婉转。当她们的歌声亮堂堂飞越一座山又一座山的时候,你以为这已到了人嗓的极限,可突地一个婉转它又高上云头去了。那歌声就像她们起舞时,那飘洒的长袖一样,可以自由舒卷,纵横挥洒。在她们面前,我们那拨自命能歌善舞的女红卫兵,只敢跳些笨拙的忠字舞,唱些呆板的语录歌,以新奇和政治内容博得观者的眼光。但是,我注意到了,最美丽姣好的央金,反而没有唱过歌。要是现在,此时此刻,她能单独唱一支歌给我听,啥光景!

央金望着我,眼里蒙上泪光了。半晌才说她的嗓子坏了,她本来也是金嗓子的,初中的时候还到州里去演出过,得了奖,可去年春天一场高烧,嗓子败了,她不敢再唱。她述说这事的时候,埋下了头,声音很小,好像很对不住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急忙说,你要医呀,肯定能医好的。

她摇摇头说,就是遇上笨医生了越医越糟糕。这里就是缺少好医生,好容易去年秋天分来个川医的大学生,刚刚医得有点起色,又遭关起来了,没法医下去了。

我说,谁?你是说郭医生?

央金点点头,嗯,她可好了,又细心又有真本事。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她,可她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