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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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老邓苦笑了,说,出城三百米倒是有个窝棚,可以先藏在那里,车在那里刹一脚。可是有个情况你们不明了,我们这白城出去还有两道关口才到外地,我估计十之八九那儿又会检查,那儿的人倒不会认得小林,可一看多出一个人来,就麻烦了,不定全扣下,叫城里派人去查。秋萍问,你咋晓得那儿还会查?万一……

老邓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估计他们会叫查的,一个电话就过去了。

飞娃娃点点头,嗯,过去抓逃犯就这么干的,厉害啦!

大伙又不吭声了,脸灰了。

李明敏眉心又起了结。半晌,问老邓,你说,如果车上只有两个,就我们北京的,一男一女,那关口不会挡吧?

老邓说,不会,他们就是巴不得让你两个早走,这边少点事。他们会通知关口上的。

罗军!你出来一下。

李明敏突然厉声说。罗军一愣,跟她去了门口。

大伙也愣着。只听两人在外面说得很激烈,但声音很低,不知说啥。最后才听得李明敏一声叫,好,有种了!这回表现不错,回去加倍回报你!

罗军嬉皮笑脸的:你可得说话算数!

李明敏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十万火急,你可别惹我发火。

回屋来,李明敏又问老邓,邓队长,你们那车晚一点开可以吧?天黑行不?

老邓说,这不成问题,多修修车拖一下时间,常事。

李明敏笑了:那就全解决了!前面计划一点不变,趁天黑林大哥先溜出去,就那窝棚吧,藏好。我和罗军照样上车在门上让他们查去,验明正身。到窝棚,嘿,戏来了--

大伙都瞪亮了眼睛望定她。

她眉飞色舞说,林大哥上来,对吧?

对呀,可是……

没啥可是,罗军下去,爬墙回来,这不得了?要犯早飞啦!

大家一想,又都欢呼。

可老邓还不放心,他说,那明天……

飞娃娃用肘一拐他,还管啥明天?明天我的车早飞出十万八千里了,他们追风去?开夜车,我飞娃娃,哼!

李明敏说,咱这是一揽子计划,明天早考虑了。你们就说林大哥半夜自己跑了,让他们漫山遍野搜去。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好似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

我这会儿想到一件事,不踏实了,我说,罗军……?

李明敏一摆手,你别替他犯愁,我给他想了,你让他自个说说,他还要美哩。

罗军马上就说,做出一副坦白交代的模样:报告长官,我主要是主要是舍不得这儿的一个漂亮姑娘,所以上了车又咬咬牙下了车,回头是岸了,请长官多多包涵,容我再玩几天。

大家都笑了。

邓队长也说这法儿还行,反正小罗也不是他们要抓的对象,过几天再搭车走吧。

李明敏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哎,咱可说好了,为了稳定罗军的军心,你们可真得找个漂亮的妞陪着他遛大街。他这小子,在北京吓成了呆子,出来可是心花怒放了。

这自然是取笑罗军的话,罗军还是唬得连连摆手,别别别,别开玩笑,我罗军可还没有那么猖狂。

众人都只是笑。女生们还起哄,可以嘛,有啥子不好意思,演戏要演像么……

王薇道,就是,看你跟李姐上下一路,都没说害羞。

秋萍突地冒一句,这回你换了我们老林,我陪你上街。

当真?罗军说,眼珠还真的亮了一下。

秋萍瞟我一眼,回答说,你舍己救人,算革命功臣了,有啥不可以?

李明敏胳膊肘碰碰我,挤眼一笑。

我没笑。这时我觉得我好可怜,好委屈,一腔气恨的野浪腾地涌起,哗哗撞击心扉。

这狂浪当然不是针对在场的自己人,此刻,我对他们是充满了感激之情。这狂浪甚至不是针对哪一个具体的人,我还说不出一个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睛的角色,甚至包括那些凶神恶煞的纠察队员。也许是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一部隐形的铁机器。唯其无形,我才倍加狂怒。这种狂浪在几个月前第一次出现在我心头,当我突然被驻校工作组头一个点名批判,关进“牛棚”之后,我思前想后,只觉得冤枉,莫名其妙,震惊,愤怒,绝望。我才二十出头,刚从大学毕业跨入社会,怎么一下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震惊恐惧之后,便是狂浪涌起,那天半夜,我差点想把和我关在一起的“死老虎”、“苏修特务”老岳的火柴偷过来,放一把火,把“牛棚”把整个大楼,连同我自己,一起烧掉!

真的,我这个人从小就有种横蛮野性。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音乐老师当众挖苦我的嗓子,那晚上我硬是摸到校园里,准备把她家花圃里的花用竹竿通通扫掉。如果不是窗影中看到她正在教小女儿弹风琴,教得那么认真投入,我肯定下毒手了,她心爱的花儿一朵也跑不掉。我不知道我这叫不叫从小心狠手毒?我只知道,我不能承受侮辱。上大学的时候,有人偷看了我的日记,向政治辅导员告密,说我个人主义严重,走白专道路。挨了批评回来,我写了一张纸条“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用刀子刷地钉在我的桌子上,说,哪个敢再翻我的抽屉,我决不客气!自己给自己的档案又增添一笔。运动初期被从档案里翻出来,成了我早就仇恨什么什么的证据。

确实,对照步入社会后的遭遇,我也明白了那些做法的过分和可笑,比起坎坷的人生,学生时代毕竟美好单纯得多。我真心地失悔自责。极“左”的政治运动才是最可怕可憎的恶魔,它吞吃了那么多无辜,包括一辈子只知道教书作文的我的老父亲,甚至连我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也不放过。无路可退,无理可讲,我只有任我心中潜在的野性狂浪汹涌了。上帝原谅我,我不是自己要变成一个野兽的!

我想到今早杨德宗说要回去搬几车人来擂平这儿的话。当时听来令人愕然,此刻,我却觉得他的心绪可以理解了。

我向大家说,你们等倒,假若我回成都三天还不见你们回来,我就一定要再来这里!开初大家也一样愕然,但最终经过一番议论,觉得不无道理。如果真的大家都被卡住了,不让回去,只有在成都搬兵来解救了。至少,我回去以后应该让他们的亲人知道这个所谓“白城事件”,能让大众都了解更好。

于是,我的此番“出逃”便加进了新的内容和使命,如那年头叫座的话剧剧名《以革命的名义》。

于是,我心里也不觉得那么窝囊了。

大伙马上投入行动,写家信写宣传材料,让我带回去。

杨德宗的写得最激昂,结句是: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头断雪山,血洒草地,成都红卫兵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我特别留意了秋萍,她的信是写给她妈妈的。不仅长,而且动人,我这才发现她有颇强的作文能力,这令我惊异而且欣喜。不知为什么,我本来就觉得临行前似乎应该与她多说两句,看了她的信便有了由头。我说,秋萍,有两句话我想给你改一下。

她就在附近,听见叫她,便说,你是大学生,我本来就要叫你帮我改一下,到我们寝室去嘛,我还有样东西要你先带回去。

到了寝室,她拿了两张照片给我,是李晋川在雪山上给她照的,戴了顶狐皮帽子,更衬出圆圆脸蛋的乖巧。叫我带给她妈。

我一看,两张一模一样,便问咋个不换一张别的照片。我知道李晋川给她拍了不少。

她说,要带就带最好的。那几张,丑死了。

我仍疑惑不解,说,可是这两张完全一样呀。

她却不答话了,侧过头去,两只眼睛水盈盈地盯着窗外。窗外有棵树,虽然掉尽了叶,可还是一棵树。

我仍然莫名其妙。不是装的,真的是莫名其妙。两张一样,何必呢?有啥用呢?

她忽然气鼓鼓地扭头就走,到门上,又突地一下掉转头,瞪着我说,有啥用?给狗吃!说罢,扭头跑了。

我还愣着。王薇进来了,手里拿着她写的信,故意伸了伸舌头:哎呀,对不起,破坏你们说悄悄话了。

我脸上立刻发烧,说,别乱说,我给她改两句话。

好嘛,开单份,特殊照顾,偏心眼!

谁说的,你们的我一样对待。

算了算了,我们不敢。不过,我倒要告诉你,你可不准欺负我们秋萍!

我急了,你看你说哪里去了,我啥时候欺负过她?这真是……

哼,还说没有,人家秋萍都不晓得气哭了多少场了!你这人呀,就这方面孬!

正说着,黑娃跟进来了,他不知咋回事,只冲王薇道,嘿,越学越怪了,敢跟我们老林这么说话!

王薇的嘴巴自然是不饶人的,掉头就骂他,你就只知道卫护你的司令,哼,一丘之貉!

黑娃当然乐意跟她吵,两个人就说开了。

趁他俩说得闹热,我悄悄出了门,手里捏着那照片。心里想,这究竟是咋回事,老说我欺负秋萍?在我看来,说欺负一个女孩子,那无非是指对她动手动脚耍流氓,可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呀,对秋萍更没有呀。活天冤枉!

我抬眼寻找,秋萍在那边和大伙又说又笑,好像比平时情绪还高。这么个成天乐哈哈又爱跳又爱笑还爱使点小脾气的女娃,哪可能像王薇说的,哭了不少鼻子呢?这王薇,才是莫名其妙!

我那时也不可能多想这事了。老下午了,该准备出发了。何况,自打气恨的狂浪再度掀起,“革命”大事的考虑又把其他方面的情绪冲淡了不少。那会儿,说实话,连央金似乎都淡化了。

我这个人,真不知是啥怪物,一会儿这头大热,那头冰冷;一会儿又这头麻木,那头高烧。咋回事,自己都不知道。

邓队长很有心计,看看天开始昏暗了,他让飞娃娃把车开到门上。纠察队开了门,上车仔细检查了,李明敏在驾驶室,罗军在车厢里,有一人还蹲下去倒勾着头看了车底盘,没夹带,就挥手让发车。车却发不燃了,屁愣愣响,就是不上劲。飞娃娃便叫一声糟糕,跳下来修车。邓队长早跟他预定好了,修他个二十分钟。飞娃娃跳上跳下,骂骂咧咧,邓队长一会儿帮他递工具,一会儿又敬烟给大伙抽,纠察队员们也来帮忙,抽烟闲聊。

这当儿,我开始行动了。选准后院车库遮挡处翻墙,黑娃护送我。我俩都是老手,两米多高的砖墙,耸身一纵,手就勾住了墙头,一个引体向上,便上去了。上面的铁蒺藜,老邓早叫人剪开了个缺口,还让我把钳子捏来把去玩了许久,再丢在那缺口处,算是明儿“报案”的证据,指纹都留下了。轻轻梭下墙,猫腰穿过三十来米宽的一溜洼地,便到了城墙豁口。黑娃贴墙根蹲下身,我踩上他的肩头,扳住上面的砖头一用劲,就把身体提了上去。一切顺利,我只要趁夜色昏蒙,小心奔到那几百米开外的窝棚就行了。

我又俯下身,和黑娃拉了拉手。他要在那里等着接应罗军。此时此景,我真的有点忍不住心头一酸,洒下了两颗“英雄泪”。我的泪水滴在黑娃仰起的脸上,他的泪水滴在泥土地上。黑娃很懂事地说:一路顺风!

我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嘶吼:我要复仇!

当我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真正的又成了孤单一个人的时候,穿过那荒芜的几百米野地,蹲在那破烂窝棚里等待“救命”的汽车到来时,这股浪头更强烈了。我回头望着那黑黝黝的城墙,心中像野狼在旷野长嗥,等着吧,我要回来的!

我记得当初我逃离学校时,同样是翻墙,同样是夜色浓重,同样是孤身一人穿越外面的野地,而且,同样叫逃亡,但心里却不似这时的沉重悲凉,承受着一种深深的羞辱感,也似乎没有复仇的嘶吼在心头。那时还止不住地高兴,心里暗叫:开始了,自由大逃亡!

逃来逃去吸西北风。现在我已经明白,逃亡是换不回自由的了。那么,我们就再拼一场吧,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