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自己身处幻觉当中，这一刻的平静喜乐，并不能长久。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自己的责任，也想起了自己的愧疚。
地藏王菩萨第一次对我讲诵佛法，无尽佛光自他身后腾起，漫天彻地。数不清的莲花朵朵绽放，清香扑鼻。
可是我听不进那些深奥的经文和道理。
我只知道，我必须得回去，回到现实世界当中去。
我匍匐在地，满怀谦卑与愧疚，缓慢而坚决地说：“菩萨，请让我回去。”我知道能有此殊荣，亲耳听您讲经诵法，是我三生有幸。我也知道您想要点化我，但我心中执念太深，只想回到无边苦海之中浮浮沉沉。
这是我的宿命。
经声止，莲花消，佛光散。
只剩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在我耳边萦绕。
但我不悔。
我在自己的新家中醒来，楚弥深就坐在床边，温柔地注视着我，让我甚至一瞬间有种错觉，以为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我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先前的种种，不过是场过分真实的梦而已。
可是弥深眼中闪过的失而复得的惊喜，以及更加浓厚的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哀伤，还是让我明白，所有一切都真的发生了。
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为何哀伤。
“犀儿，我们……我们放弃这个孩子吧。”他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你明明很期待这个孩子出生的啊！上辈子失去他已经够让我们痛苦的了，这辈子明明没有外力伤害他，我们为什么要自己主动放弃？”
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孩子，不想要我们两个的爱情结晶了吗？
楚弥深痛苦地闭上眼睛，良久之后才沉声道：“可是你跟孩子无法共存，我只能选择一个……我不能失去你。犀儿，咱们不要孩子了，就我们两个长相厮守，其实也挺好的不是么？”
“不是！”我激动地坐起来，眼前金星乱冒，但还是强撑着不肯让自己倒下去，虚弱却果决地说：“这孩子是我们俩的结晶，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就算你不愿意要他，我自己也要把他生下来！上辈子他就因为我们两个吃了太多苦了，魂魄又在冥玉当中封印了上千年，他等得有多苦你想过吗？现在放弃，他会魂飞魄散的吧，这对他来说公平吗？”
“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楚弥深抓着我的肩膀，双目赤红，无限痛苦地说：“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努力吗？之前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压制你的佛性，压制你的血脉……压制得狠了，怕孩子伤到你，压制得不够，你又会伤害到孩子。我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可是我才离开两天，才两天！这孩子就突然爆发了，我怎么还敢让你继续孕育他？”
我想起昏迷之前的难言剧痛，心里终于明白，那是宝宝带给我的伤害。他半鬼半妖，而我体内混杂着人类和阿修罗的血脉，又因为与地藏王菩萨之间的一段机缘而有了佛性。种种力量彼此克制，我的身体根本就是个小战场，争斗时刻存在，永不停息。而我跟孩子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
无论我主观上有多爱这个孩子，无论这孩子有多依赖我，都无法改变这种复杂而残忍的局面。
是战争，就会时时刻刻消耗，就总要分出个输赢。
而输掉的那一方，会死。
我把手放在隆起并不明显的小腹上，闭上眼睛感应宝宝的状态。他睡得很沉，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所觉，当然也可能是被楚弥深刻意封印了才会如此。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觉得自己快要被抛弃了，不会受伤。
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我爱这个孩子，哪怕他会伤害到我，我也舍不得把他从我身体里拿掉。他已经跟我在一起好几个月了，给我带来了数不尽的幸福和快乐，甚至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还会挺身而出保护我，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安慰我……
我怎么能杀了他呢？我连陌生人都不忍心伤害，更何况是自己的亲骨肉啊！更何况是我和楚弥深的爱情结晶啊！
“无论如何……我也要留下他。”我泣不成声地说。
弥深叹息着把我拥进怀里，低声道：“我跟你一样舍不得他，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他能出生……可是现在的情况真的已经不能再拖了，否则你真的会死！你死了以后，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孕育得了这个孩子，他照样得灰飞烟灭。既然怎么都保不住他，那不如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咱们两个往后好好过……”
一滴水珠落在我的发丝之中，凉凉的。
我挣扎着想要看看他的脸，却被他用力地按在怀里。我感受到他剧烈而混乱的心跳，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伪装出来的那么冷静无情。
他其实跟我一样痛苦。
我说：“咱们的孩子本性如何，不用我说你也清楚，这两天他一直都在乖乖睡觉，从来没有试图冲破过封印。之前是寝室里血腥气太强，才会激得他醒过来，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弥深，宝宝没有想过要伤害我，我也不想伤害他，再给他、也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好吗？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说不定可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啊！”
“要是能有那种办法，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使用……但真的没有。犀儿，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怀上这个孩子的。”楚弥深第一次用这种充满愧疚和自责的语气对我说话，让我只觉得心底里的某处揪成了一团，疼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说：“那只能说明现在还没有找到而已，不代表以后不能、永远不能！你要是不放心，就还把他封印着，等到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再让他继续生长也行啊，别让他死，好不好？”
“封印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我会小心的！”我把额头抵在他的心口，哭着哀求：“别把孩子拿掉好不好？不然我会恨你的……弥深，我想要这个孩子，就算我跟他之间非得死一个，我也希望是我自己！我死了还能再轮回转世，这孩子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他多听话多懂事啊，你也不忍心让他彻底消失的对不对？求你了，让我继续怀着他吧，我都没求过你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楚弥深才轻轻点头：“好，那就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不过我得把封印彻底加固一遍，你再睡一会儿吧，正好也恢复一下精神。”
我顺从地点头，任由他将我放平。我看到他的眼圈微微发红，心里知道他难受，但还是忍不住抓着他的手正色道：“你得跟我保证，绝对不能伤害孩子，否则我真的会恨你！”
“好，我保证。”楚弥深轻声回答。
我终于松了口气，任由他封锁住我的感官。这一次，我没能再回到那片特殊的阿赖耶识空间当中，而是在无边的黑暗当中，静静地等待苏醒。
弥深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绝对不会趁这段时间杀死我们的孩子。他肯定也跟我一样，希望能够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甚至愿意付出所有一切作为交换。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一线生机的。
醒来之后，宝宝果然还在我肚子里，只是小小的身子被好多种不同的东西包裹束缚着，有不知名的符箓，还有法力幻化而成的枷锁，还有铭刻咒文的光幕，似乎是某种小型结界……我数了数，总共七种。
宝宝就在种种束缚之下静静地睡着，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体蜷缩成一团，看着就让我心疼。
要是正常的胎儿，按月份我现在都得扶着腰走路了，可是他几乎没怎么生长过，我的肚子也根本看不出来变化，顶多像是吃撑了之后那种微微鼓起的状态。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封印让他无所顾忌地成长呢？
貌似自从我学会了红莲业火之后，我跟宝宝就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和平共处了，早知道这样，我情愿不要学会操纵业火的方法，那样至少不需要做残忍的选择题。
弥深只陪我休整了两天，就告诉我必须得回鬼界去，我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毕竟是鬼王，除了儿女情长之外，还有数不清的责任要扛。他得维持鬼界的秩序，否则就连人间也会****。
不过也有件值得高兴的事，陈耀阳来见我了。他已经恢复如常，甚至就连我开了天眼之后，都看不出来丝毫异样，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似的。
“你还会自我修复？”我盯着他的脸，充满惊喜地问。
“以前不会，但是现在会了。”他忽然笑了笑，自嘲地说：“以后我更适合当万金油了，估计你还得经常跟我一起合作，不愿意也只能憋着了。”
“我愿意的。”我说完之后又瞬间黯然，“但是不知道老费还愿不愿意让我继续办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