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心存不解,却不知一看之下,俱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倒不是黄衣人嘴里多了些什么,却是少了点东西——少了那根婉转多柔的舌头。
那根舌头自齐根处为利刃所切断,虽然这件事绝非眼前发生,可能事隔多年,但是那断伤之处却是鲜红染目,触目者无不惊心动魄。
铁海棠虽然也曾想到他可能真是一个哑巴,但是必属于先天性的天哑,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属于后天人为所致的伤残,一看之下,由不住为之怦然心动,那双长眉禁不住皱了一皱——一个伤残者最不能忍受之处,即在于人前暴露其短,黄衣人虽然有极好修养,却也由不住在吐露断舌之后,现出了一片悻悻之色。
他冷峻的目光,逼向铁海棠,其悲愤大是不能自已。
“铁某人冒失了!失礼之处,务请壮上海涵!”一面说着,他转向身边的乾堂堂主潇湘侠隐欧阳不平道:“烦请欧阳堂主,呈上纸墨,请这位壮士赐告大名,并请明示来意!”
欧阳不平恭应道:“遵命!”转身自案头上取来文房四宝,用一托盘托在左掌,转向黄衣人身边站定。
整个堡垒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各人目睹黄衣人诸多异状,无不对他心生好奇,极欲知道此人的姓名以及出身来历。
欧阳不平手托文房四宝在黄衣人身前站定之后,向着后者冷冷一笑道:“壮士用墨!”
黄衣人伸手拔出狼毫,饱蘸墨汁,举笔待下时,微作犹豫,微微顿了一下,终于落纸云烟。
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极大,然而当他们看清了出自黄衣壮士笔下五个大字狂草时,俱不禁大吃一惊,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就连坐在金漆宝座上的铁氏夫妇,亦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书写在鹅黄宣纸上的五个大字,竟然是“宁王朱空翼!”
大厅里,顿时兴起了一丝乱嚣,这阵子乱嚣私语之声,在铁氏冷峻的目光扫视之下,立刻又归于寂静。
向着那个自称宁王朱空翼的黄衣人深深一揖,抱拳道:“宁王大驾,蓬壁生辉,铁某失敬之至!”
朱空翼倏地闪开一步,未当他一揖之礼,鼻子里哼了一声,信手持笔,继续书写着:“野鹤之身,不当王者之位久矣!尊驾不必多礼!”
铁海棠在对方持笔狂书时,注意到对方拇指上的一枚碧玉板指,显然极其名贵,断非世俗之物。
他目光锋犀,更不曾放过刻书在碧玉板指正面凸出的几个阳文小篆,经其辨认之下,赫然是“宁玉手印”。由对方之神威气概、顾盼雄姿上判来,铁海棠原已有七分相信对方所言不虚,这时无意中发现了他随身信玺,更确定了他“王者之尊”的身分。
铁海棠固然一世枭雄,为统率数万黑道人物之一方霸王,兼以平素作威作福,目无余子,然而此刻,当他面对着对方这个皇裔亲王真身,感其不可一世之神威气概之下,亦不禁大为相形见绌。在对方神光内敛的目神之下,他更不禁显现出一丝怯情,下意识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四堂堂主目光不胜惊异,大厅内每一个人脸上,俱都显现着惊惶不安。
铁海棠无意中发觉到在场各人的神采,不禁心中大大地震撼了一下。“不好!”他心里自然的暗中忖道:“且莫要被这人攻破了心理长城,这样我方就大为不妙了!”他不愧为黑道盟主,一世枭雄,一念触及,登时如醒醐灌顶,大生警惕之心。
冷森森地发出了一串笑声,铁海棠顿时沉下脸色道:“风雷堡江湖下处,何当贵人光临,铁某无限惶恐,尚请赐示来意才好!”
朱空翼看着他冷笑一声,振笔疾飞道:“宇内二十四令为恶江湖,自取灭亡,尊驾为祸之首,特来告诫,倘能心生悔过,自即日起解散此一组织,改过迁善,尚不为迟,否则,天怒人怨,覆亡在顷,忠言逆耳,尚请尊驾好生思量!”
铁海棠白皙的脸上,陡然兴起了一番怒容,硬生生将一腔怒气,吞进肚里。紧接着,他爆出一声朗笑:“阁下好意,铁某着实感激,奈何中恶已深,非阁下三言两语就能打动。阁下神威盖世,武技惊人,为铁某生平所仅见,既有赐招之意,不才愿意舍身就教,也叫我这个偏野之人长长见识!”
朱空翼粗犷英挺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鼻子里轻哼一声,落笔写道:“正合吾意!”四个字忽然改为草书,笔力万钧,力透纸背。
一时间,他那粗犷的脸上,却又兴起了轻松的笑意。
铁海棠低叱了一声:“好!”他霍地后退一步,面色微沉道:“阁下此来是客,即请划下道儿来吧。”
朱空翼看着他微微一笑,落笔道:“你我可要赌个输赢?”
铁海棠面色一沉道:“悉听尊便!”
朱空翼浓眉一挑,厉哼一声,下笔道:“徒手三招以分胜负,余如落败,任凭发落,尊驾如败,又当如何?”
铁海棠木讷的脸上,显现出一片怒容,沉声道:“悉听尊便!”
朱空翼神色一凝,落笔道:“好!”
铁腕一振,手上狼毫箭矣般掷向地面,只听得笃的一声,深入地面三寸有余。
在场各人耳闻目睹,俱不禁大吃一惊。
职掌天堂堂主的天马行空晏三多,上前一步,向着铁海棠抱拳道,“总座尚请三思,千万不要着了此人道儿!”
墨羽岳琪亦附和着道:“主座万请三思!”
在场各人纷纷上前躬身附和,却只有坐在主座之一的沈傲霜,面色甚是沉着,甚至于冷俏的秀容上,尚还浅浅的带出了一丝竺容。
铁海棠面对众议,竟然无动于衷,冷笑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说,三招决胜负,就请壮士掌下超生吧!”
各人实在是目睹这个朱空翼神武盖世,虽然心知总令主亦是深藏不露之人,只是俗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以铁海棠如今之总绾大局身分,实在犯不上与对方争此意气。想不到平日极称谨慎的总令主,竟然一反常态,独非众意的坚持己见,势将与对方一分胜负。各人一经念及,想到此番胜负所牵联之事的严重性,无不大大的生出隐忧。
朱空翼转身步向大厅之中,站定之后,缓缓掉过身来——他身材魁梧,气字昂然,自有一番神圣不可侵犯气概。凡是目光注视向他之人,无不震摄于他凌人的正气,禁不住心旌摇荡不已。
铁海棠神采飞扬的自另一边踏进过来,这个方向,使得他与爱妾沈傲霜脸面遥对。夫妻二人目光对视之下,沈傲霜有意无意的点了一下头,人不知鬼不党的彼此已取得了默契。
朱空翼衣黄,铁海棠衣白,同样的宽袍大袖——此二人同具有当世不可思议身手,虽说是徒手三招,亦可以想见对搏时之雷厉风云。
四道目光对看时,整个堡垒厅里,简直没有一些儿异声,即使掉下一根针,也必能清楚入耳。
双方既已言明徒手相搏,自是不包括兵刃与暗器在内。
紧张的气氛就在主客双方一经站定之后,无疑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铁海棠为示公平,随即吩咐身侧的晏三多与欧阳不平两位堂主道:“三多、不平二兄,请按规监招,三招一到即行喝止,不得有所偏袒!”
二位堂主对看一眼,抱拳领命,各自分立左右。所有在场各人,俱都向后退开,空出正中五丈见方的一块宽阔场地——这么宽大的地方,足可展开身手了。
在场各人也都知道总令主铁海棠自今春习透火海真经之后,功力更上层楼,几乎已成不死之身,剑术却也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这里的人,无疑视其如神明,私下里付予极大的信任。
黄衣人朱空翼更不待分说,他杰出的神技,一上来已给在场所有人当头棒喝,惊为天神下降。
这样的两个人,在即将交手的一刻,谁胜谁败,实在是费人猜测,每个人的心思,都像是重重的压着一块铅,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但只见高悬在空的八盏六角琉璃吊灯,明晃耀眼,发射出一片青白光华,霞光所及映照得每个人毫毛毕现。
朱空翼直挺挺地站着,宛若泥塑木雕,纹丝不动。铁海棠却身子半蹲,一双手半握半张,亦是一动也不动。
高明如四堂堂主,俱都心里有数,情知双方二人已经别上了苗头。
朱空翼身躯昂然,所施展必系内家真纯之功,即所谓阳罡之功,铁海棠眸光半眇,身躯半矮,却象是别辟途径,谓之阴柔之功。
大厅里忽然起了一阵子疾转狂奔的急旋气流,初时其势颇是可观,强大的气流,非但揭起了每个人的长衣下摆,继而回旋上走,一阵铮鏦声里,但只见八盏琉璃吊灯滴滴溜溜地打起转来,飞光流彩,顿呈奇观。
眼看着八盏吊灯转动剧烈,促其使然的气机旋涡也就更形猛烈。
朱空翼木然如老僧入定,脸上不沾喜怒。
铁海棠却脸沉如鹰鹫,他象是胸有成竹,平薄的两腮上微微扬起轻微的笑纹。
整个堡垒厅里,充斥着向外扩张的气机。目睹着朱、铁二人的阴森,眩目于流莹四射的空中琉璃吊灯,似乎已经感觉到那种一触即发的雷霆万钧之势。
渐渐地,这种迫人之势,越形疾烈,强大的气机,非但使得空中吊灯转动更为猛烈,更予现场备人直接的形成一种被迫后退的凌厉感受。
晏三多以次四堂堂主,无不惊心动魄。
忽然间,疾旋打转的吊灯,蓦地停止不动,充斥在大厅内的凌人气机,就在吊灯猝停的一刻,突然消失无踪,空气顿时呈现出无比的安宁。
场子里的两个强者,就在这一时间施展出凌厉无匹的第一招杀手。
四只脚步几乎同时向外迈出,四只手也几乎是同时递出,二十根手指弯曲如鹰爪,一上一下,象是符合着他们彼此身上共同所具有的一个节奏,猝然迎合到了一起。
两个人其时已合而为一,功力的强弱,经此一接触之下,顿时有所显示。
朱空翼挺立如山,铁海棠却发出了一阵子颤抖,他显然无能承受前者所加诸在他身上的巨大力道,黑亮的长发这一瞬有如刺猬般的竖立了一下,脱手滚身,雪白的衣襟鼓翻而起,就像是洋溢而起的一片浪花。
铁海棠竟然在危机一瞬间,以收骨卸肌之术,逃过了对方凶猛狠厉的第一招,矫捷的身子翻向侧面,并且施展出他极其自负的第二招,雪白的手掌,刀也似的直劈而下。
空气里,立时响起了金刀劈风之声,合骈如刃的五指,连带着长长的五根晶莹指甲,在猝然递出之始,已形成了可怕的力道,直循着朱空翼腰侧之间挥落下来。
朱空翼应付这等凌厉的杀手,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着,就在铁海棠手掌几几乎已经接触到他腰间的那一瞬,那一个部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突地为之消失不见。
四堂堂主之中,也仅仅晏三多一人,识得这种武林中传闻而未经证实的“气风”之功。
这等功力无疑极其玄妙,据悉乃是一种上乘微妙的气机运用,可使肉体某一部门化整为零,收缩运用自如,详细的理论,晏三多也不知道。
朱空翼的这一手气风异功,使得铁海棠猝然走上空招,随着他落下的手掌,水磨红砖的地面上,顿时凌空裂开了一道鸿沟,石屑飞溅,其声戛然,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铁海棠一个收势不住,上躯陡地向前一栽,就在这时,朱空翼的一只大手,陡地由下面翻起,手掌上形成了一股莫大气机,铁海棠才一接触之下,已自觉得万万难以敌挡得住,在轰然充耳雷鸣声中,铁海棠整个的躯体霍地腾空抛起——铁氏这种临机应变的动作,不能不令人击节赞赏。这一式“大鹰滚翻”施展得极其惊险。
虽然如此,他似乎已无能脱开加诸在他身上的颓败之势,就在他身子方自落地的一瞬,朱空翼足下一连踏进三步,右手作势就要推出,就在这时,自他背后猝然击过来一阵寒风,坐在位子上的沈傲霜似乎欠动了一下身子,一双纤纤玉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掠了一下秀发。
朱空翼那一掌方自作势击出,猝然间面色一变,刷地掉过身来,折身扬袖,这一掌凌空直向着位子上的沈傲霜劈了过去。
大厅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了一惊,一时群情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