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英杰一声不出,直直的用眼睛看着她。
郭彩绫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态很窘,咬了一下牙,她继续道:“也许你心里还在恨我,要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寇英杰仍然一动也不动,他只是用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居心和诚意。他不再期望眼前说些什么,因为他要讲的话太多了,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完的。
郭彩绫道:“你身着孝衣,听说还带着一口棺材,可是你亲人中有什么人故世了?”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脸上带出难以刻划的表情。
郭彩绫道:“你是在送丧?”
寇英杰又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一怔道:“这么说,你死去的亲人是住在皋兰?”
寇英杰忽然睁圆了眼睛,他身子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急剧的喘息声音。
“你用不着激动,其实这些话你是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只是觉得好奇才问你。”说着她默默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起来,你的孝行可嘉!我倒是错怪了你。不过……有些地方,我实在还不了解你!等你的伤势好一点,能说话以后,再告诉我吧!现在,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她探手身侧,拿出了一个小小玉瓶,道:“我现在给你服一粒紫金丹,这是当年我爹爹亲手采集二十四种名贵药材,调炼成的。能治百病,尤其能补气血,大伤之后,服下更有神效,你先吃下一粒,必能使你元气早日恢复!”
药色澄黄,大小仅如梧桐子,却有浓重的异香扑鼻。
郭彩绫取出一粒,放置在他嘴里,忽然一怔,道:“我走了。”
言罢身形微晃,一缕轻烟般的已越出窗外,外面,月色甚好,可以看见她掠出的清晰影子。不过是起落之间,已自失去了她的踪影。
寇英杰忙把嘴里紫金丹吞下,待出声唤止时,已是不及,心里正自不解她何以忽然离去,却见旁门启开,风火和尚向元正自由外而步入,显然她是听见了和尚脚步声,才匆匆避开的。
风火僧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又切探了一下他的脉搏,面现喜色的道:“恭喜施主,好多了,好多了!阿弥陀佛!”
寇英杰心绪如麻,只是对于这位风火和尚,他却充满了感激,在枕头上频频点头,表示感戴之意。
风火僧合十道:“寇施主不必客气,你这次受伤太重,元气大耗,能够起死回生,真是佛祖的恩典。施主大概是饿了吧!”
这么一提,寇英杰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风火僧口喧佛号,含笑步出,须臾取来一大碗稀粥,耐心的一匙匙的喂他吃了有大半碗,又与他谈了些闲话,才满意的去了。
寇英杰吃了些东西,再加上方才服下的紫金丹,已起了作用,只觉得一股热气,起自丹田,转瞬间散布全身上下,即足心手尖,也能清晰的感觉出药力行过。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觉得能够转动了,暗忖着郭先师留下的紫金丹,果真有起死回生之妙,只是转念又想到他老人家虽然手制了紫金丹人间仙药,造福江湖生灵,却并未能以此而拯救他自己活命,岂非一大恨事,上天似乎也太不公平了。
他试着运行了一下真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怠滞不行,约盏茶之后,真气已打通诸关节,可以畅通无阻,出了一身大汗,自此身上即大感轻快。
他自幼曾习过横练的铁布衫功夫,这也就是他何以未曾当场摔毙的原因。真正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还是邬大野的那一掌。
由于邬大野那一掌力度过重,已将他全身真气震散,现在他借助紫金丹奇特的药力;以及至明方丈的回春妙手,再加上他新自十一字真诀中体会出的运气诀窍,竟然使得那散开如丝的全身真气,重新聚结起来,实在说得上是一种奇迹。寇英杰抓住了运气活血的窍门,随即一遍一遍的运行,周而复始。
郭白云当初传授他的十一字气血真功,乃是宇内不传之秘,设想当初郭白云如非为铁海棠之弹指飞针伤中后脑,如果仅仅为其掌所伤,即可以借此真功,收起死回生之效,只惜那弹指飞针本身细若牛毛,逆血而行,加以伤在脑髓,才使得郭白云束手失策,坐而待毙。
以寇英杰眼前情形而论,自不可同日而语。是以,在寇英杰专心运施,灵巧试行过这十一字真诀之后,即收到他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效。
天色微明以前,他已能自行坐起,出声发话。
不久至明方丈和风火僧来探,见他盘坐榻上正在运功调息,不由大吃一惊。
二僧反复观察他的病情,对于他回复得这般神速,无不啧啧称奇,自是无比欣慰。
那至明方丈年在五旬左右,白皙的面皮,瘦癯、矮小,但神采栩栩,气质不群,观其外貌,听其谈吐,即知道他是一名杰出的高僧。
当下,至明方丈随即施展佛门大推按法,破格为寇英杰上下推按了一回。
这一场功夫施展下来,足足耗了有大半个时辰,施功人与受功人,同感疲累不堪。
二僧退出之后,寇英杰即感腹痛如绞,即由小和尚侍候着他便溺一会,解出许多血块浊物,由是全身上下更是大感轻快。
晚餐之后,他己能下床行走。缅怀着此番生死攸关,不禁有两度为人之感。
小和尚烧了水,又服侍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袭干净的衣服,这才舒舒服服的睡了。
仍然是子时左右。
寇英杰忽然由梦中醒转,一种强烈的心电感应,使得他陡然欠身坐起,这种举动,使得静坐一边的郭彩绫吃了一惊。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彼此都呆了一呆。
郭彩绫欣慰的道:“想不到你复原得这么快,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寇英杰翻身下床,抱拳一揖道:“多谢姑娘赐药大恩,感激不尽!”
郭彩绫更为惊讶,她退后了一步,睁大了眸子道:“你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寇英杰道:“姑娘盛情关怀,在下自服药调息之后,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时日,必能复原如初!”
郭彩绫道:“这就好了。你快坐下来说话!”
寇英杰依言落坐,他近看着郭彩绫这个人,想到了此行自己所负的使命,一时间心上象是压了一块铅,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郭彩绫落落大方的道:“我本想白天来看你,只是庙里人杂,很多不便之处,想了想,还是夜里来好……”说到这里,话声顿住,过了一会儿才道:“寇兄所投奔之人,目前就住在皋兰么?”
寇英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是在皋兰。”
郭彩绫道:“令亲的灵柩,可是安置在庙里?”
寇英杰苦笑一声道:“先师灵柩,正在庙里。”说罢,他目蕴热泪,缓缓的垂下了头,心情难受极了。
郭彩绫怔了一下,轻叹道:“我是不该多此一问的。寇兄你身负重伤,想必很多不便之处……我是想如果有需我帮忙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姑娘……”寇英杰忽然抬起头来,他面色苍白,心情至为沉痛的接着又说道:“我有几句话,要请问你。”
“有话要问我?”
“是的。”寇英杰点点头,道:“很重要的话,请姑娘据实回答!我只想证实一下而已。”
郭彩绫微微惊讶的打量着他,点头道:“请问吧!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
寇英杰勉强定住紧张的情绪,缓缓的道:“姑娘你的名字真的是郭彩绫?”
郭彩绫冷笑道:“这是你要问的话?”
“请姑娘据实回答!”
郭彩绫见他如此慎重,不由好笑,点点头道:“不错,郭彩绫就是我,郭子仪的郭,彩云的彩,绫罗绸缎的绫!”
寇英杰把这三个字听清楚了,道:“那么令尊的大名是……”
“郭白云!”郭彩绫微微一笑,道:“这些话很重要?”
寇英杰道:“太重要了!谢谢姑娘据实见告!我……我……”
一时间,他神色猝变,原本就憔悴病弱的脸上,更着了一层悲痛之色。
郭彩绫见状禁不住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了?”
寇英杰道:“没什么。姑娘……我要告诉你的是,姑娘你就是我千里迢迢要找寻的人!”
郭彩绫呆了一下,偏过头来诧声问道:“我?”
寇英杰镇定了一下,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郭彩绫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是的。”寇英杰打量着她的脸,至为沉痛的语带悲声说道:“我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郭彩绫一笑道:“寇先生,你真的没有弄错?”
“不会弄错的!”他一面说着,转身走向床边,把那个时刻不敢离身的包袱拿起来,然后转身慎重的放置在桌子上。
郭彩绫苦笑了一下,目注着桌上的包袱道:“里面是些什么?谁要你交给我的?”
“是……令尊,郭老先生。”说了这句话,他缓缓的低下头来,几乎不敢面对对方。
郭彩绫先是一怔,却微微一笑,她仍然是不甚经心的样子,信手把那个包袱拿到了面前。犹豫了一下,她才解开来:“爸要你转交给我?”一面说着,包袱已被解了开来。
寇英杰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不忍心目睹着对方此一瞬间的猝变。
然而这一刹那终于是来临了!
首先映入彩绫眼睛的是那本绢册——那本写着“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的厚厚绢册。这些字迹,她是熟悉的,蓦地,她把这本绢册捧在了手上。
另一行小字随即映入眼帘——“彩绫爱女二十一岁生日贺礼!”她的双手抖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爸!”嘴里惊讶的唤了一声,很快的她把这本绢册翻了一下,然后她合上了书,惊讶的看着寇英杰:“这是我爸爸的手笔,你……是从哪里来的?”
寇英杰至为伤感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郭彩绫已迫不及待的翻看着其他的东西——一条镂花的黑玉珠串,一方古砚,两个功谱绢册,还有一些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袜。把这些东西统统看过之后,她非但完全失去了笑容,那张原似春花绽放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片苍白。“这……”她注视向寇英杰,道:“我爸爸……他老人家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
寇英杰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沉痛,苦笑道:“这些东西是令尊托交我转交给姑娘的。”
郭彩绫一愕道:“他老人家现在哪里?”
“令尊……他……”他实在说不出口。
然而郭彩绫是那么殷切的期望着一听下文,一双秀澈的瞳子,睁得又大又圆。
在这种无形压力之下,寇英杰不得再隐藏了,他终于硬下心来,据实道出:“令尊已经去世了。”
郭彩绫怔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寇英杰道:“姑娘,请你镇定一下,令尊郭老先师,他已经去世了,他老人家临死以前,留下了这些东西……”
郭彩绫似乎是大吃了一惊,可是她马上又回复了镇定,忽然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你别胡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寇英杰道:“我说的是事实,他老人家的灵体,就在庙里。”
郭彩绫似乎恍惚了一下,脸上又重新罩起了那层苍白,猛的站起来道:“我不信!”
“他老人家灵体,就停在这院子佛堂里!姑娘你……”
话声未完,彩绫已猛地腾身而起,只见她单手轻力按了一下桌角,整个身子已如同燕子般的灵巧,嗖一声,穿窗而出。
寇英杰稍为迟疑了一下,赶忙开门向室外步出。他大病新愈,足下还不甚稳,走起来有些蹒跚,目光掠处,那位玉小姐郭彩绫,已经箭矢也似的闯入佛堂,寇英杰快步跟上去。
佛堂里燃点着几支烛,尤其是陈列在棺木两旁的那双白烛,摇晃出一片凄惨的白光。
前行的郭彩绫陡然在棺木前停了下来,她身子抖颤了一下,霍地回过来看寇英杰,寇英杰凄惨的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蓦地扑身向前,可是当她双手覆按在棺盖的一刹那,似乎又出现了一番犹豫,寇英杰已经走到了面前,郭彩绫的眸子凌厉的注视着他:“你要是敢骗我,故弄什么玄虚,可别怪我……手下无情!”说了这句话,她双手倏地用力一按,只听得喀喳一声大响,棺盖突地当场揭开来,却被郭彩绫另一只手托住,轻轻的放在一边。
现在她已清楚的看见棺材里的那个人,忽然她就象一尊石像般的呆住了!她目光流离,呼吸沉重。
忽然她飞快的扑到了近前:“爸!”她的两只手,蓦地捧起了尸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