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滩上他伸展了一下久蜷的躯体,收起了画卷,向着岸边踱过去。
水面上交织着一片金光,晨风吹皱了河水,泛射出万点鳞光,他不禁又想到了郭彩绫,他想到甜美的笑靥,和那双明亮秀美的瞳子。当然,也忘不了她冷若冰霜的另一面。每当他静下来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她,总会兴起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很多的事情他都忘不了,现在忘不了,恐怕永远也忘不了。
懊丧、遗憾、自卑、恨辱这么多错综的情绪,每当他一想到她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一股脑的涌现了出来。
他苦笑着弯下身来,在岸边的石缝里,用手指夹起了一只青虾,剥开来生吃下去。三天以来,这些河虾就是他最方便美味的餐点。他一连吃了十几只,才把空虚的胃填饱了三分——三分饱也就差不多了。
饥饿使人迟滞,过饱使人昏沉,人的思考力只有在三分饱的情况下,才能充分的发挥极致。各样的感触,也只有在这个情况下最为活泼敏锐而有生气。
这一次他来到这里,内心抱定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意志,如果他不能参悟出那卷鱼龙百变的诡异武功绝学,他绝不生离这块地方。
不过是三四天的时间,思考已使得他看上去憔悴多了,俊美的面颊上,布满了沉郁的风尘颜色,那双历经大漠风沙,惯以阅人的眸子,也笼罩着一层深深的迷惘,对于人、事,他早已不再那么天真了。
在经过一连串无情的打击之后,他的人生观较之昔日有了极大的转变,对于事理的分析,他不再是单刀直入,开始发觉到正面的探讨,往往不如反面那么的深入,反面有时候又不如侧面那般的敏锐,而有真实性。
他把这种心得,运用在武功奥秘的探讨上,顿时感觉到其味无穷,从而使他体会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句话,确实有其真理价值。
顺着岸边,通过那些高矮不一,凸凹峥嵘的乱石,来到了一处石洞。洞前涓涓的滴水,形成了一面透明的水帘子。掠身入内,即可见石洞内约三丈方圆的一块空处,几只獐狗,在寇英杰身方入内时,惊吠着向外奔出。
三日夜以来,他都沉缅于鱼跃的深思,以及十一字内功真诀的深奥探讨里,现在一旦松弛下来,即感觉到无比的怠倦。
这地方是他早已勘察好的安身之处,一些随身的衣物,都存放在这里。
找到一处平坦干燥的地方,摊开毡垫来,身子方一倒下,随即沉沉的进入梦乡。
这一觉实在睡得太长了!当他朦胧中睁开眼的时候,耳中仿佛听见一声尖锐的鸣声——那是一种禽类的鸣声。
一个练武的人,在各方面的感触,都要较常人敏锐得多,必须要具有一触即变的感应力,才配得窥武功至高的堂奥。
寇英杰的确是一块很好的练武的料子。事实上,他的武功造诣已经很高了,只是近数月来所结识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大非凡士,是以在多次铩羽之后,才会使他兴出我不如人的感觉。
其实这些人其中的每一个,都不是很轻易的能在江湖中随便邂逅到的。
在历次的打杀劫难里,早已培养成他超人的警觉性。是以,在眼前这声禽鸟的鸣叫里,亦使他敏锐的起了一种特殊的自卫反应。只见他双手本能的在地面上用力一按,身躯已车轮般的滚翻了出去,一只其白如雪的鹭鸶鸟,正以着奇快的速度,向他进袭,却因为寇英杰过人的机警,使它扑了个空。
这只是一个开头而已,随着这声尖锐的禽鸣之后,全洞兴起了一片轩然大噪,为数千百的鹭鸶鸟,霍然由洞外鼓翅而入,雪羽交翻,鸣声震耳。
寇英杰方始惊睹到身处万鸟丛中的一瞬,为数千百的白鹭,已向他全身上下袭到。这真是他生平最特殊的一次经历,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鸟类动手。
寇英杰嘴里惊呼了一声,不假思索的劈出了两掌,掌风过处,为首的十数只白鹭鸟,顿时丧生掌下,空中就象猝然炸开了十几朵白花似的,散开的羽毛,梦境般的飘散着。
也就在这刹那间,寇英杰只觉得全身上下,十数个地方同时作痛,这些禽类的细长嘴喙,每一只都同箭矢般的锋利,钢嘴力啄之下,不啻乱箭齐发,寇英杰立刻感觉到负伤的痛苦。这是一次绝无经验可循的对手战,略有疏忽,即可陷自身于死地。
他发出了类如疯狂的一声大叫,全身在地面上一个疾滚,随着前进的势子,手上已经抄起了地上的毡毯,就势挥手抡出。
对于眼前这般敌人来说,这个武器确是再衬手不过了,那块藏人手织的毡毯,经过寇英杰的内力贯注之后,不啻如一块铁板般沉实有力,其上所加诸劲风力道,有如一片狂飙。
整个石洞,在这股力道充斥之下,不禁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无数的鹭鸟,迎合着这一股倒卷而来的旋风,有似风中白云般的向着洞外倒卷而出,来得快去的也快,一进一出,如行云流水,星月下雪羽交辉,一时蔚为奇观。
寇英杰力却众鸟之后,自身亦颇为狼狈,大吼一声由洞内跃身而出。随着他跃出的身后,犹有百十只鹭鸟穷追不舍。
这些鹭鸟汇合着先前外出的大批同类,就空盘旋,发出第二次袭击。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似乎要猛厉的多,由于有了前次的伤亡经验,这些灵禽也都学会了乖巧,在千鸟齐鸣的凄厉声中,大批鸟群,霍地散满空间,改集体为个别,一只只的个别进袭,暴雨点般的向着寇英杰上下四周落来。
寇英杰力贯毡毯,一经抡起,上下四方,五丈之内形成一团狂飙,自此为中心,向外扩散出大股狂风,呼呼之声,惊天动地,地面上沙粒一经他风势卷起,弥散出万丈黄尘,其势之锐猛,的确惊人已极!如此一来,对于那数千百的白鹭,立刻生出阻吓作用。
在一阵势衰的啁啾鸟鸣声中,千百只鹭鸟纷纷四避开来,一只只无声息的落在附近的石笋上,白花花的一大片。
寇英杰喘息着方自停手,这些鹭鸟,即作出进攻之势,他只得不停的抡挥着。
人与鸟这般的相处了足足有半盏茶时间。
寇英杰由于在长时间的真力贯施之下,已禁不住全身汗下,他忽然觉出了不妙,聪明人竟然也会做出了傻事。即以眼前而论,寇英杰忽然发觉到自己竟然着了这群白鹭鸟的道儿,姑不论最终胜负如何,起码眼前敌逸我劳,就体力消耗上来说,先就输给了对方。
只是,却已势成骑虎,惟一可行的办法,即是把力道放得轻松下来,两只手轮流的对换着,借以略事休息。如此,双方又相持了一段时候。
寇英杰不禁暗中不迭的叫苦,默念着这般相持下去,吃亏的仍是自己,正在思索着脱身的法子,蓦地,他看见了一桩新奇的事儿。
约在十丈外的沙滩上,浪花正自翻吐白色的泡沫,倒不是那永恒的浪潮有什么新奇,而是浪花冲激之下所带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确是透着古怪!
激烈的浪花,在掩遮过那片有如犬齿交错的岸礁之后,随即为岸沙所吞没,那个留下来的人,却身处于犬齿交错的石隙之间。
黑长的几股散发,经过河水的洗刷,一股股象是怪蛇般的蜷留在他结实的膀臂之上。
天上没有云,只有一轮皓月,繁星密布,星月交织着一天的皓洁,却把那个人衬托得如此清晰。他的身躯几乎是全部****着,仅仅有一块兽皮略遮前阴后股。
那么高的躯体,的确不多见。寇英杰的身材已经很高了,可是跟这个人一比较起来,显然还差了许多。
这个人是在浪花一退的当儿,自岸礁之间站起来的。在第二次浪花还没有袭过来之前,他已经踏上了岸沙。
寇英杰在目睹着这个人猝然现身的一刻,禁不住心里怦然一惊。
也就在这个人乍然现身的同时,只听得那群栖息在石林内的白鹭鸟,发出了一阵喧鸣之声,纷纷鼓翅而起,一时间幕天直起,直向着来人身上袭去。
寇英杰睹状顿时一惊,暗忖了一声:“糟糕!”
想象中那人****的身子,在这为数千百的鸟群攻击之下,必然是惨不忍睹,其实却是大谬不然。
根本上他就猜错了!这为数千百的白鹭鸟,压根儿对那个人就没有一点敌意,非但没有敌意,相反的看上去却是十分友善。但闻得群鸟啁啾,雪羽蹁跹,只是在那人伟岸的身躯之上打着圈子,随着那人舒展开来的一双臂膊,十数只白鹭鸟,徐徐落身其上。
一时间,他头上、肩上、身上……无数的白鹭鸟,纷纷都落了下去。看上去,对方简直就象个鸟人,加以那些未能栖落的散鸟,鼓翅待栖,千百只鹭鸟,银羽生辉,就空舒翅,一时蔚为奇观。
寇英杰不禁被眼前的这番奇景惊得呆住了!
那人似乎无睹于寇英杰的存在,只是调弄着眼前的鸟群,只见他舒展着一双长臂,毫无拘束的飞转着身躯,在那片起伏峥嵘的岸礁上,他伟岸的身躯时起又落,有如星丸跳跃般的起落着。环绕在他身侧四周的鸟群不时的飞起,落下,云羽缤纷,万声啁啾,这般景象,显然又较诸前另有一番不同的妙趣了。
寇英杰直直的伫立一旁,他的感觉又岂止是惊愕而已?简直是震惊了!
眼看着那人在峥嵘的岸石上,跑跳如飞,一番尽兴之后,忽地又掠身河水之上,寇英杰几乎是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为那个人伟岸的身躯,在跃在河面上的一刹那,并没有立刻沉下去,就象是冬季里,山间的那些孩子,玩耍滑冰的游戏一样,这个人的身子,在水面上的姿态,正是与那些孩子们一般模样,只是看上去更要优美得多。只见他双手平伸,身躯微弯,长发后甩着,身势如矢,速度之快,有一泻千里之势。十来丈宽的河面,哪里容得下他这般的纵横自如,只一下,已达彼岸。
寇英杰方自瞠目惊心的当儿,却见那怪人身子在方自一达彼岸的当儿,霍地一个倒仰之势——这一个招式,对于寇英杰来说可不陌生。
那是一式最标准的金鲤倒窜波姿态,观其翻仰、后窜、挺腹诸动作,简直混然天成,脱胎于巨鲤化身。
水面上倏地炸开了一条纹路,循着那人落水的势子,竟然未见激起一点浪花来。
那人的身子,倒扎入河心之内,转瞬消逝不见。蹁跹于天空的大群白鹭鸟,由于猝然消失了玩友的踪影,一时间兴致大减,在一阵互鸣之后,纷纷振翅聚集,循着河水,一路翩翩而逝。
寇英杰直到人鸟消逝甚久之后,才禁不住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天哪,”他心里呐喊着:“是人还是水怪?”想着,他遂腾身而起,一路起落于石笋之间,向着河边迫近。
原本他毫无怀疑的肯定那是一个人,可是这时在目睹这一切之后,他的信念动摇了:“人不可能有这般的轻功造诣。”他脑子里很快的把几个认为轻功已登峰造极的人物,诸如恩师郭白云、铁海棠、成玉霜、沈傲霜……等串想起来,显然这些人,都具有惊人的造诣,或许并不在眼前这个怪人之下,然而眼前这个怪人那种混然天成的身法动作,却是截然不同于他们四人之中任何一个人,如果这个“人”,真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他的这一身杰出武功,显然将是武林中前所未见过的原始身法。这个人,显然具有类似鱼一般的特性。
寇英杰自从他身子方一扎入水内之后,即全神贯注着水面上,直到现在为止,却不见水面上有任何动静。他算计着几乎有半盏茶之久,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人是不可能在水底下生存的。
眺望着远处的水面,寇英杰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遗憾与怅惘。
“他走了……”寇英杰脑子里这么想着,不免内心潜升起一番戚戚,如果假定他真是一个“人”的话,那么对于这样的一个奇人,竟然轻易的就这样的与他失之交臂,的确是太可惜了!他心里的懊丧,简直非言语所能表达于万一。
他轻轻的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哗啦一声水响,寇英杰倏地转过身来。顿时,他大吃一惊,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水花翻处,那个人,夹着小山般的一股浪潮,河马似的涌身而出。
随着这人张开的双臂,大股的水花,溅起了三数丈高下,在水花尚未落下的一瞬,这个人已跃身上岸。
寇英杰注意到随着那人张开的手臂里,一连摔出了四条尺把的金色大鲤鱼。
四条大鱼一经登岸,顿时腾跃泼剌不已,那人踏着尖锐的岸礁,门神也似的已来到了寇英杰面前。寇英杰乍然一惊,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瞬息间贯注力道于两掌之上,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那人睁着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直直的注视着他,足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言不发。寇英杰的心里,这时不自觉的算是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