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朱的一直走到铁釜跟前,揭开盖子来,一股鱼香上扑鼻梁,原来先时煮的鱼熟了。除了鱼以外,釜中还混着有一些野芋、首乌之类的野生植物。
寇英杰只闻到了味道,已禁不住馋涎欲滴。朱姓汉子为他满满盛了一瓦钵,自己也盛了一钵,抽出了一双筷子递到寇英杰手里。
寇英杰接过来,才发觉到那双筷子,敢情大非俗物,是一双嵌金包银的标准牙筷。由这双筷子又想到了那件酒器,这两样东西,都显然不是寻常之物,毫无疑问的,必系出自豪门巨户。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高悬在石壁上的那件银底缕金的战袍。
“莫非这一切,与眼前这个人有着什么关联不成?”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却见姓朱的已把钵内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寇英杰以为他还会再添一碗,他却是不再吃了。倒是寇英杰饥肠辘辘,吃了一钵还嫌不够,那人却向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再多吃。
寇英杰放下碗筷,姓朱的汉子接过来到门前去冲洗。乘着这个机会,寇英杰打量了一下这间石室,发觉到这间洞室浑然天成,洞室内侧上方位置却有一扇关闭着的小小木门,也不知通向何处,好象有一股隐隐的鼓鸣之声击迫着,似乎那扇木门随时都象要被冲开来。寇英杰心中虽然好奇,到底自己来此是客,又与对方初次见面,自不便太过随便。
姓朱的汉子又由外面转回来,看见他仰视着那扇小木门,不禁微微一笑,露出洁白又整齐的一嘴牙齿。遂见他走向那扇门下,抬起手打开了横插在石内的一根铁门栓,顿时就有一股充沛无极的巨大力道,雷霆万钧似的向外冲出。
巨大的风力,直贯向地面,形成了一个螺丝旋般的风圈,站立在门下的那个姓朱的,正是首当其冲,在这股巨大的风力冲击之下,只见他满头长发,倏地蓬散开来,全身上下顿时笼罩于疾劲的风力之内。
寇英杰站立之处,距离着那处风口,少说有两丈以外,而且风穴侧下方,尚有一方凸出的石壁正面挡着风力冲击,饶是如此,寇英杰却仍然体会出风力的惊人。象是万根钢针一齐刺扎向身体上的那般痛苦,空气里旋荡起的气流,更含着无比的巨大力道,迫使着寇英杰的身子一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
这又是他生平从来未曾体会过的经验,在这种无形压力的暴风圈内,寇英杰身子不停的打着转儿,简直不知何处可以落足。
在一阵激烈的转动激荡之后,忽然他发觉到右侧方深入的一块地方,也就是石室的正面,却似风力未能波及之处,随即纵身向那块地方落去。
果然如此,这块地方丝毫没有风力的侵袭,他发觉到那袭缕金的战袍,甚至于连衣角都不曾扬动一下,主人选择此处悬衣,似乎正是这般用心。
寇英杰身子站定之后,耳闻目睹,兀自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渐渐的他才能定下心来,注意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以无比惊吓的心情目睹那个姓朱的奇人。
那人直直的站立在风口垂直下方,他所当受的风力,寇英杰不难想到。
只须注意他立脚附近,石屑纷起跳溅的情形,即可以想到风势冲击力何等惊人。
寇英杰虽不是身受之人,可是他却可以断定常人在这般疾劲的风力撞击之下,是无论如何难以生存的。而眼前这个人……
想到这里,寇英杰内心禁不住起了一阵战栗。姓朱的奇人,似乎正在从事一种风浴。
这种情形,在他来说,很可能已成为了一种日常惯行的习惯,是以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丝毫的痛苦表情。
整个石洞里,充斥着一股雷鸣声音,石洞里到处溅飞着石屑。那个人的身上,在当受着这股风力冲击之下,先是起了一片白色,由颧面、双肩、上胸、下腹而至双脚、足踝,整个的皮肤,都笼罩着一片奇白,看上去简直就象是变了另一个人样的。
然而,紧接着他身上的白色消褪了,又变成了赤红,最后赤红色又渐渐消褪,而变成了他身上原有的那种古铜色泽,这时,他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完成了整个风浴的过程。
只见他倏地翻起双手,托住了那扇厚有半尺的檀木门,两只手力运之下,象是一堵山那般的沉重,慢慢的才将那扇木门关好,插上铁栓。
寇英杰看得触目惊心,他虽非是身受之人,绝难体会身受时之诸般痛楚,然而他却可以断定,自己万万无此能耐,能够当受得住那股凌厉猛锐的透体罡风。反之,能够当受得住这股罡风加体之人,一定是无所不能了,最起码也必然练成了武者的至高境界,即所谓的金刚不坏之躯。
对于寇英杰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观念,他以前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亲目所睹,亲耳所闻,不容他不信。
就在这时,他为自己内心许下了一层更高的愿望,并且下定决心要达到这个境界。
姓朱的这个人,无疑激起了他的向上决心,所给他的启发,在某一方面来说,甚至超过他的恩师郭白云。事实上这个朱姓人那身超越凡俗的武功,犹驾临郭恩师及那些他所认识的仕何人之上,这一点似乎毫无疑问。
他脑子里充满了对此人的离奇幻想,包括他的身世,从何处而来,往何处去,住在这里又是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关系着一件极大的隐秘,而这隐秘却又不象是属于传统武林之间的事情。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象是属于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的。
寇英杰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姓朱的坐在石案边,回过头来向着寇英杰招了一下手,寇英杰走过来。
二人默默相对着,寇英杰忍不住问道:“朱兄,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姓朱的仰头思索了一下,跟着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年?”
那人摇摇头。
寇英杰呆了一下道:“那么是两个月?”
那人又摇了一下头。
寇英杰顿时一呆,不禁问道:“莫非是二十年了?”
那人才点了一下头。
“啊!”寇英杰打量着他道:“这么说,朱兄,你今年贵庚多少?”
那人脸上作了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石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宝,砚中墨汁未干,拔出笔来,他在一张黄纸上写下:“六十八”。
寇英杰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简直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黑发魁昂,看似三旬左右的汉子,居然已是六十八岁的人,太荒唐、太不理解了。
姓朱的微微一哂,似乎已看出了寇英杰心中所想,随即振笔飞书,在黄纸上写下了:“雅居不沾俗,故而貌不老!”
寇英杰肃立而起,恭敬的抱拳道:“这么说,在下当以前辈视之了。朱前辈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那人拉住他摇了一下手,示意不可,寇英杰愕了一下坐下来。
姓朱的写下道:“我最厌恶世俗客套,你我兄弟相称,应无不可!”
寇英杰还想谦让,却发觉到对方眸子里闪烁着一片真挚,又似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不容你不照着他的意愿行事,他情不自禁的点了一下头。
那人顿时面飞遄兴,写下道:“此处地交两山回脉,深入山谷,常人罕至,山中多猛兽,人不能近!”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
那人又书写道:“我名朱空翼,乃成祖第七子——世封宁王即是。”
寇英杰大吃一惊,倏地站起,朱空翼用力的把他按了下来,摇了一下手,纸上落笔写道:“富贵功名如云烟,眼前已是散淡人,复以仇恨加身,忍辱负重至今,千万切记不为外人道及!”
在“不为外人道及”字行边,特意的加了一行圈点。
寇英杰点头表示知道。
这位贵为皇亲的奇人,继续在纸上落笔书写道:“几十年来,我七迁居处,却未曾离开积石山,自幼即习武,四十而后,始入门径,得窥堂奥于自觉!”
寇英杰道:“在下钦佩之至,阁下身手旷古绝今,为当今第一奇人,可称不愧!”
朱空翼微微一笑,落笔道:“习上乘武功,贵在自觉,许多招法皆可自创,不必拘泥于故人成见,然先人之经验,不可不重视,观你功力,正在第二阶段,宜善自把握,否则虽入门而未必得窥堂奥,至老不过白忙一场!”
寇英杰禁不住心中吃了一惊,道:“前辈所说的第二阶段是什么意思?”
朱空翼点点头,书写道:“这是我个人对于习武境界的一个区分,整个过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寇英杰抱拳道:“在下愿闻其详,不知道前辈可愿赐告,以开愚顽!”
朱空翼落笔道:“习武并非人人可为,一般人所习之武,虽谓之武,其实不武,真正习武之人,天质,根骨,以及后天之力行,缺一不可……”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见其振腕如飞,所书之蝇头小字,虽是奇草无比,却不难辨认,笔力苍劲,俨然有大家之风范。
朱空翼笔下并未停止,继续书写着道:“如是,有了天质,根骨,得能入门,三年身体力行,尚须有名师指点,始能达成第一阶段;”
寇英杰点头会意,继续看下去,见他写道:“这第一阶段,旨在筑基,基成之后,可筑宏厦,第二阶段在于布图,乃是看作发展的架式,稍有偏差,即入歧途,从前有杨叔子一人,根骨质禀无一不佳,后天之劳力亦无人可及,只可惜着眼偏差,走火入魔,后虽穷三十年功力,得圆其功,终致一腿残废,岂不遗憾终生!”他继续书写下去:“所以这第二阶段至为重要,关系到你今后的成就,余以为,宁迟以退而观望,不可捷足以求速成,这一阶段如能搭成正确发展图架,未来发展不可限量,那第三个阶段,即是第二阶段的伸延,如达到即为天下一等强人。”
寇英杰道:“前辈说得极是,那第四阶段,又是如何一种成就?”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书道:“这第四阶段是武者最上乘,也是最难达到的境界,也就是余今日勉强所能达到的境界。”写到这里,他面颊上交织出一种悲戚,仰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声。
一丝笑容代替了原有的悲戚,只有身历其境,在无数艰难困苦中,饱尝失败而最后获得成功的人,才能有这等深入的表情。
寇英杰内心立时就领受出来对方那种只能意会的心情,由衷的分享了他此时内心所能领略的快感。
“此一境界苟能登临,入世可为武术门一代宗师,出世亦不难为不死神仙,足可与天地共参造化,鱼游于水,鸟翼于空,乃是人生之真正至高境地也。”
寇英杰站起抱拳,说道:“前辈之言,使在下顿开茅塞,亦使在下更增加了向上奋发的决心。”
朱空翼运笔如飞道:“你我相见是属有缘,今后你每日此刻来这里,我当传授你心性之功,你休要小看了这门功力,对你今后武术之运用发展,有不可思议之裨益。”
寇英杰不胜惊喜,抱拳一拜道:“前辈如此嘉惠在下,真不知何以为报,前辈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朱空翼身躯未动,却由其躯体内透出一股无形的凌人气机。
这般气息,竟然把寇英杰的身子足足逼退了尺许以外。遂见他在纸上落笔道:“你我相见诚属缘分,我生平最恶俗套,我虽较你大上许多,却不愿以长者自居。你可以去了,记住明日此刻再来。”
寇英杰见他说得真诚,绝无半点虚假神色,心知这类奇人最忌讳客套,再要坚持执后辈之礼,只怕自讨无趣,当下只得抱拳告辞。
朱空翼放下笔,略向他点了一下头,即起身向室内蒲团走去。
寇英杰出得洞外,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兴奋。这番遇合实在是太离奇,离奇得不可思议。
循着来路,踏着月色,赶回到自己居处地方,天光已然接近子时。坐在沙地上,只觉得全身筋骨疼痛不堪,两只脚心,更是说不出的麻软,脚皮也磨破了。原来他来回踏足在石笋尖上跳跃行走,兴头上不觉疲累,此刻一空下来,才觉出疼痛,尤其是踏行在石尖上的那双脚心,更是有如火炙,全身上下,也就因为双足间兴起的热流,串连得遍体通热。
月色下,前望着那一波浩渺的河水,波面迎以月色,泛射出点点星光。他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来,囚为鱼跃的时间,将要来临了。
他不愿意错过了这一日仅得两次观察鱼跃的机会,迎着即将透曙的天光,他把身上那卷鱼龙百变图小心展开。
当他着目于这卷图画上的一刻,内心禁不住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只见画中的百条金鲤,衬托在浩瀚金波里,一条条都具生态,看上去简直跃然纸上,仿佛较之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具形象,更具生态,更要活泼得多。
最近这几次,每当他注视这卷图画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眼前的这一瞬,他感觉到这百条金鲤那种生动的姿态,几乎要破卷而出,点点鳞光,近着星月,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迫目之感。他生平从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图画,画此图的金龙老人,非但在武功上超越卓绝,甚至在绘图方面的造诣,也足可睥睨艺林,可开一代画匠之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