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周末,他回家,母亲拄着拐杖一拐一瘸走过来。他问母亲腿是否好些了,母亲说好多了。于是他提出让母亲给他送午饭,母亲问他为什么,他说学校的饭菜不好吃。学校的饭菜是不好吃,这一点,母亲知道,所有的家长都知道,可是没有办法。母亲不同意送饭,她说送来饭菜都凉了。他说凉不了,就是凉了也不怕。母亲说她走得很慢,可能会让他等很久。他说他不怕等。他让母亲一定给他送饭。母亲又何尝不想给他送饭?母亲知道,他喜欢她做的饭菜。她做的饭菜,比学校的饭菜香。每一个孩子,都喜欢母亲做的饭菜。尽管母亲很不情愿送午饭,可是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她知道,她不给他送去,他就吃不好饭。吃不好饭,就长不了个儿,就打不起精神,就学不好知识。他的身体,他的前途,都需要她的饭,她是母亲,她不能不送。
别的人家还没开始做午饭,母亲就做起了午饭。别的人家还没吃午饭,母亲就吃起了午饭。她吃得匆忙,吃得大口,夹一块菜,吃两口饭,甚至三口饭。她吃下一碗饭,就提着他的饭菜出门。饭在下,菜在上,饭下面是碗,菜上面是碗,饭菜都在碗里,盖得严严实实。母亲还不放心,怕凉了,怕他吃不下,外面裹了毛巾,毛巾裹得严严实实。可是她还不放心,又裹了一层毛巾。最后,这团毛巾放进了一个布袋里,布袋口也被母亲拉得紧紧实实,不透风,不透气。这样,饭菜就凉不着了。
土路弯弯曲曲,土路高低不平,母亲拄着拐杖,一拐一瘸,一瘸一拐,匆匆向前。母亲怕自己迟到,迟到会让他等,会让他饿着肚子等。他读书,很辛苦,放学了,别人吃饭,他看着,等着,盼着,会很难受。他成绩好,老师喜欢,同学喜欢,母亲喜欢。成绩好的孩子,上课更认真,脑子转得快,肚子也就饿得快。母亲的步子越跨越大,越跨越快,她恨不得自己跑起来,飞起来。唉,都怪那该死的货车,都怪那该死的司机,喝了酒,胆子大,见着人,也不停,横着冲,把她给刮倒,残了一条腿。
从前一个小时的路,母亲走了一个半小时。好在她走得早,她没有迟到,来到学校的时候,放学铃刚刚打响,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拥出来。她不敢挤,站到一边。她不进学校,等他出来。她拄着拐杖,一拐一瘸,一瘸一拐,进了学校,进了教室,送饭给他,那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母亲是个瘸子,会让他难堪,会让他难受。孩子们跑完了,他慢慢走过来,见到母亲,满脸堆笑,轻轻叫着,妈妈,你来啦!母亲点点头,将布袋递过去,轻轻说,饭菜在袋里!他接了布袋,一手拉了母亲。母亲急了,问,你干啥?他说,去教室坐坐吧,你走累了!母亲听了更急,摇摇头,不去,不去,我不累,我走了。他说,等我吃了饭,你把碗带回去!母亲很不情愿地在他的拉扯下进了学校,进了教室。
教室里,几十个孩子,齐刷刷停住吃饭,看着他,看着母亲。他向大家笑笑,指指母亲,说,这是我妈!我妈疼我,怕我吃不惯学校的饭菜,给我送饭来。我妈腿脚不方便,一拐一瘸,走了十里路,专门送饭来。母亲不敢看孩子们,低了头,跟着他走。坐下,他打开布袋,端出一团毛巾,拆开,又是毛巾,再拆开,然后揭开上面的碗,饭菜就现出来了,热腾腾,香喷喷。大家的目光看过来,看过来,目光变得像一张张大嘴,恨不得连碗一起吞下去。他尝了一口,笑着说,好吃,真好吃!母亲笑了,心满意足。他把碗端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吃,母亲摇头,她不饿。就是饿,她也不会吃。这是孩子的饭菜,她吃一口,他就少吃一口。少吃一口,他就可能吃不饱。他不能饿着肚子读书,饿着肚子读不好书。她一把年纪了,饿饿肚子不损什么,不损身体,不损前途。
他狼吞虎咽,他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哧溜哧溜。萝卜青菜,胜似大鱼大肉,惹得旁人直流口水。吃完,抹抹嘴,笑嘻嘻,吐出一句,真好吃!母亲笑了,心满意足。他洗了碗,洗了筷子,放进布袋,交给母亲。母亲急着走,他送出教室,送出学校,送过马路,他让母亲慢点,再慢点。他让母亲明天还给他送饭来,就送这么多,就送萝卜青菜。母亲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往家走。
老师来学校,听孩子们叽叽喳喳,知道他母亲给他送午饭,便把他叫到办公室。老师问,为什么让妈妈送饭?你不知道她腿脚不方便吗?还忍心让她送饭?他抬起头,大声说,老师,我也不忍心让妈妈送饭。我知道她腿脚不方便,十里土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匆匆忙忙,容易摔倒。可是,我让她送饭,是让她明白,她残疾了,别人嫌弃她,不理她,可是我不会嫌弃她,不会不理她,我还愿意在大家面前叫她妈妈,愿意跟她亲亲热热地说话。只要我这个儿子对她好,她就会活得开心。只要我这个儿子需要她,她就会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有价值。老师恍然大悟,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他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当他饱着肚子、舒舒服服坐在板凳上的时候,空着肚子的母亲还在土路上一拐一瘸地行走。只为给他送饭,母亲忍受了一路异样的目光,忍受了一路行走的痛苦。但他相信,母亲遭受到的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痛苦,与他津津有味地吃饱母亲做的一顿饭相比,与他亲亲热热地和母亲说上一句话相比,在母亲幸福的心中简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