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我走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浮云被一阵风吹走,我的脚印也在那场风中消散了。夏日的天空像时间一样明净。那时,遍野的麦子由青转黄,人们正挥舞着镰刀给大地刮胡子。
我本来只是路过那片土地,可一住就是几十年。那时,我盯着一片草地往北边走,那是我已经相中了好几年的草地。我希望能在那片草地上住几年,养一群羊,放几头牛。我赶了两天路,眼看就要到了,可一条河流断了我的去路。我在炽烈的阳光下沿着河岸走了好几里,我想找到一条小船或一座小桥,可河流上连一片木板也没有。
河边倒是有个小村庄,可人们都在忙着收获,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我看到河边有一间房子,就在那儿里住了一阵。我想,已经离我的目的地不远了,在这儿住一段日子也无妨。反正我天天看着那片草地,没有人去开荒,它早晚都是我的。
我把那间房子整个翻修了一通,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人住的地方。我站在房子外松了口气,对着邈远的天空哈哈大笑。我还在房子周围开了一绺地,种了一些玉米和蔬菜。村里人说,这房子是专门给过路人盖的,好几年没有人长住了,既然你修好了,就算是你的吧。
每年的夏天,都会有几个从这里经过的人在我的房子里住一夜。他们向我打听乘船过河的事儿。我怕他们抢占我的那片草地,就敷衍他们说,这里从来都没有船,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条。他们便叹口气,顺着河流往下游去了。
村里人对我很热情,他们送了我不少东西,让我稳定地生活着。秋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土房子前也挂上了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然而,那天我向他们询问:“你们村有船吗?”
他们却惊诧道:“你要小船干什么?”
“我本来要去河那边的草地的,可这条河断了我的路。”我说。他们像听到口令一样一个个向那片美丽的草地望去,然后异口同声地答道:“这条河上从来没有船,你等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一条的。”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向那片草地望去,那是世间最美丽的一片草地,我对自己说。
我种了几年地,攒了些粮食。我用粮食从村里人那里换来了好多东西,其中有两棵小树苗。我把它们栽种在我的土房子前。我对树苗说:十年后你们长成栋梁,做一条船绰绰有余。一阵风把树苗的头压弯了,我说,好吧,你们已经答应了。
我问过村里人小船的事之后,他们每天都让几个人到我的房前转两圈,看看我一天都做些什么。见我栽了两棵树苗,他们就过来踩踩树根的松土,说:“这样好,有两棵树门前就有荫凉了。”
那两棵小树长得很快,可有一棵在它的生命旺盛时期莫名地夭折了。仿佛一夜之间,树叶全部变得枯黄,纷纷落下,厚厚的一地,像是一别经年的往事。那棵树渐渐地干枯,朽在了我的土房前。那些夜晚,我竟为一棵树失眠——或许另一棵活着的树也失眠了。我半夜起来,到房前抚摸着那棵活树,喃喃道:“你快些长吧,别再为你的同伴感伤了!”
又一夜,我听见房前有些动静,便披衣出门。几个黑影在月光下跳跃着消失在了远方。几天后,那棵活树似乎热得喘不过气,叶子渐渐变黄,然后一片片脱了下来。我猛然发现了树根的小堆虚土,就好奇地往下刨——树根下埋着一堆石灰泥。我猛然想起了那晚的几个黑影。
几个村里人走到我的房前,看见两棵死树,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我们一个个零零散散地来到这儿,住下来,建了一个村庄,守着那片草地住了几辈子了,从来没有人到河那边去过!”我乜斜了他们一眼,没有吭声。
我没再种树。二十年过去,三十年过去。
一年夏天的夜里,我把房顶的椽子抽出了一根、两根……房子很不情愿地落了些土。我索性又抽出了一根檩条,房子还能扛得住。
我小心翼翼地动手了。我白天在门口打瞌睡,晚上忙活着做筏子。我想,去那片草地的日子不远了。
当我的筏子在河面上漂游起来时,我朝村子叫了一声。村里几个耳朵尖的人跑出来,更多的人跑出来。我兴奋地朝他们喊道:“你们弄死了我的树,就以为我不会做船了吗?现在我就要过河了!”
他们一村庄人全赶来,站在河岸上,深情地望着对岸的那片草地,噤声不语。
河上突然一个水浪掀起来,打了我一身水。河水逐渐涨了起来,我知道山上的冰雪正在融化。我赶紧使劲往对岸划,我已年过半百,双臂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信心百倍。我的衰老也似乎跳进了河水里,兴风作浪。浪涛张牙舞爪,试图掀翻我的筏子。我使了全身的劲,可筏子仍旧无奈地随波逐浪。
两岸似乎渐渐拉开,将我丢在了河中央。我遥望了一眼岸上的那片草地——我向往了大半辈子的草地,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我在宽大的木筏上躺了下来,漂向无际的远方吧,我想,任河水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