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他是一个弃儿,被师父收养。那年,他三岁,成了寺里一个小沙弥。师父敲木鱼,他敲师父头,声音和木鱼一般,“梆梆”地响。
笑声,也随之飞起,稚嫩如一枚草芽。
师父莞尔,从不责备。可是,幸福是昙花,盛开,在一刹那;凋谢,也是一刹那。五岁上,师父圆寂,死时,手在他小小光头上摸啊摸啊,摸出两滴泪,闭了眼。
这个世界上,从此,他孤身一人。
也有师兄,并不呵护他,把小小的他当了庙里差役,让他烧水;让他拿洗脚盆;让他上山拾柴,不拾,是不能吃饭的。
慢慢的,他知道,世界多的是丑恶,是狠毒,还有背叛。清露霜晨,雪天或雨里,小小的他总会在山间行走,背上,是一捆柴。
有时,他会来到师父塔前,悄悄哭鼻子。也有时,他会望着天边的夕阳,默默地猜想自己的身世,还有狠心抛弃自己的爹娘。
痛苦,悲伤,如沉重的包袱,紧紧系在他背上,怎么扔也扔不掉。
一天,他又吃不上饭,因为,他没完成早课。
他悄悄走出寺庙,肚子“咕咕”地叫。他在山林中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果实。可是,是冬天,白雪遮盖了一切,包括山石、树木,和鸟兽的脚印,更别说果实。
这时,他看见了她。
她和他一般大,一笑,小小的虎牙露出来,很美。她手里拿着两个馒头,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问:“小师父,你找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她的手,还有手里的馒头,吞了一口口水,说:“我肚子饿,我找吃的。”
那时,他称自己为“我”,还不会称“小僧”。
她伸出手,洁白的馒头递到他手上。他大口吃起来,呛住了,抓一把雪塞进嘴中。她见了,快活地大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
在雪地上,她挥动着胳膊,跑了。他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觉得很美很美。
他站在无限的美中,不想回去,一直到东边天空,一轮圆满的月亮升起,庙里的钟敲起来,才慢慢回到寺庙,回到现实中。
以后,他才知道,她家就在左近。
随着年龄渐大,他会看到她在田间走过的身影,还有洗衣时,手撩起的水珠,和清亮亮的笑声。
看到他望着自己,她会一笑,道:“小师父好。”
“阿弥陀佛,女施主,小僧有礼了。”他红了脸,慌忙双手合十。她用手指捂住嘴,可是,怎么也捂不住一串笑声,然后,转身,匆匆跑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直望到东山顶上,升起一盘月亮。
在苦难与枯燥中,时间如水,他长成一个眉眼青葱的和尚。
那一日,他下山化缘,刚走到路口,一队锣鼓伴着一抬大轿,吹吹打打,走了过来。他闪在路边,轿子经过,轿帘被风掀起,她的脸儿,如满月一样一闪。
他呆住了,她,做了新娘子。
他感到天地之间,凝固如洪荒。
那是个乱世,土匪猖獗。那天,恰好一队土匪进村抢劫,闯了过来,抬轿的,还有新郎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她从轿里摔出。他忙上前,扶起她。
土匪们没劫到东西,不过,劫到一个美女也不错。
他看到她被带走,也跟了上去。
她被带着,向远处走去。土匪们望着她,色迷迷的。当又一次歇息时,他走上前去,对土匪头子说,自己是个主持,聚了很多庙里的财宝,换了银票,藏在一个地方。
土匪们红了眼,围上来。
他一笑,指指她,道,这银票,只有自己和她知道,她是他相好的,可以让她去拿。
她不来咋办?土匪头子问。
贫僧在这儿做人质,她一定会来。他笑着说。
土匪们商量好,以黄昏为期,她不回来,就杀他。
他点头,让她走了。
黄昏慢慢到来,夕阳把天边烧得血红。可她没来,土匪们围住他,问为什么。
她不会回来了,因为,本来就没银票。他仍微笑着。
土匪们红了眼,指着旁边的那个大湖,让他自行跳进湖中淹死。他没说什么,站起来,整整袈裟,微笑着走向湖水。湖水接纳了他,淹没了他的脚,淹没了他的腰。
土匪道:“花和尚,为个寡情女子,死也白死。”
他微笑道:“七岁时,在一片罪恶中,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善。今天,贫僧能为善而死,死得其所。”说完,双手合十,慢慢走入湖中,湖面冒出一串水泡,恢复了宁静。
土匪们互相望望,走了。
东边的天空,一轮圆月升起,亮亮的,照着宁静的湖水。
远处,一个身影跑来,月光下,传来声声呼喊:“小师父,我——我回来了——”声音飘过,摇曳一线,在白亮亮的月光下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