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益尚弟弟,刚才说的那件事。”
女人叫了益尚。益尚用手捋了捋文英蓬松的头发,向叫唤着自己的保健教官转过身去。片刻之后,两人不知在交谈着什么秘密的话题。文英看向了堆放在一起手术道具,然后按照在学校在所学的知识,将它们一一放入了专门洗涤手术道具的大盆里。如同热气腾腾的温泉一般汩汩涌动,文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所学习的医学的使命就在于医治他人,救死扶伤,对自己所学的东西,她仿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9点45分。益尚和文英从位于法国租借地周边的据军官学校出来,来到外滩,距离学术团第一天的日程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黄浦江码头就在眼前,益尚和文英暂时在码头附近兜兜风。万里晴空,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文英尽情地将新鲜的空气吸入肺部。她望着长江上泛着土黄色的波纹,开口说道:
“刚才的你实在是很帅气。”
“干吗说起这个,你不提我也早就知道你崇拜我了。”
“你能够娴熟地运用手术器械,还能够轻车熟路地驾驭一场手术,你真的很适合成为一名医生,但是……你为什么放弃了学医呢?”
江面吹起了一阵强风。益尚脱下外套披在文英的肩膀上,他转过身子,轻轻地抱住文英。虽然这是一个自由恋爱主义者极其自然的举动,但是意识到周边的人群异样的目光,文英扭动着身子,想要从他的怀里抽离出来,她开口说道:
“有……有人在看着呢。”
“那又怎么样,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到处都是寻花问柳的男人,我抱一下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益尚此语一出,文英便意识到他的话不无道理。虽然周边的行人络绎不绝,但是也许因为是周末,所以在码头上聚集的大部分人都是出来约会的恋人,或者是打算乘船游玩一番的一家人,周边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
文英放弃了要从他怀里抽离出来的想法,再次将视线转移至江面。文英依偎在益尚的怀里,她突然发现,最近的自己不仅已经习惯了突如其来的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故,还习惯了依偎在益尚怀里的这种感觉。不,也许不是习惯于他的怀抱,而是这种温暖而安逸的感觉让她上了瘾,沉溺进去以后便再也不愿意拔出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一艘豪华装饰的旅客船开始从江面上出发。风吹乱了头发,益尚皱起眉头,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放弃学医。”
“这个嘛,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你问了,我只能好好想想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觉得就单纯是因为一腔热血吧。”
“一腔热血?你所说的一腔热血指的是什么呢?”
“当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一腔热血就是指竭尽全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文英虽然很快就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但是其中的深刻内涵她还是无法参透。
“如果不行动起来,去惩罚那些应该惩罚的人,我的心里就会觉得像是被堵住一样难受。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和学习比起来,现在所进行的活动是更加迫切的事吧。”
“那现在还为时不晚。”
“是还没有……太晚,但是我已经找不到重新学医的理由了。”
“你总会结婚生子的吧?请为今后的家人想想吧,如果你成为一名医生的话,那不是可以为祖国做很多贡献了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家人——文英在说这话的时候,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也当成了益尚的家人。刚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但是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不着边际,眼前的他明明是把自己当成男人来喜欢的,他不也说过喜欢男人吗?所以类似于家庭生活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那也许只是海市蜃楼。
“如果在这里接吻的话,你应该不愿意吧?”
“什么?”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文英想要立刻转身,但是她被益尚用手臂紧紧地环在怀里,即便拼命扭动着身躯也无济于事。
“什……什么,什么呀!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你说我说的话是胡言乱语?”
“当……当然了。”
益尚很想反问她,那之前的两次接吻又是怎么回事?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现在他也可以直接对她说自己已经知道她不是男人的事实,但转念想想,还是觉得时机还未成熟。
“如果回去的话,我就会立刻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抱在怀里,所以你就觉悟吧。”
益尚还不能确定洪近永有几个堂妹,也不能确定文英是否就是跟自己有婚约的那一个,所以在这之前,他不会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她的秘密。
“哈哈,前……前辈!”
“难道你不知道男同性恋是什么意思吗?男同性恋的情欲也是很强烈的。”
“难道,仅仅是因为情欲你才看上我的吗?”
虽然文英大胆地问出了这句话,但是她还是很害怕。她一边庆幸着自己是背对着益尚,一边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难道你相信情欲是始于单纯的原始欲望吗?”
“难道不是吗?”
“心动才是情欲的源头。如果一开始就对你有那种原始欲望,并且从头到尾都只想着要满足情欲的话,那我就不会错过那么多次机会了。”
益尚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很多次机会能把她占为己有,但是却没有这样做。如果去世的母亲,或者叔父或者叔母知道她差点成为他的床笫之欢的话,肯定会被吓破胆,但是他确实是有好几次机会将自己变成他的人。那这样说来,难道他真的是把自己当成是男人来喜欢的吗?他真的爱上自己了吗?
“十点了,该回学术团的宿舍了。”
原本吹在黄浦江上的西风不知不觉中换为了温暖的东南风。伴随着游客轮起航的声音,在天空翱翔的海鸥发出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在上海发生了很多让人惊心动魄的事情,但同时,让人心悸的梦也进驻了文英的心中。还有那让自己窒息、让心脏变得炽热而焦躁不安的这个人,也深深地走进了自己的人生轨迹里。
“人从那边过来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男人把黑色的礼帽压得很低,大衣的下摆随风飘扬,他迅速地消失了。这个男人叫做明石元二郎,他正是三月份治厚在日本辗转寻找的那个京城第一银行前行长。
男人掺杂在涌动的人海中,治厚将视线从那名男子的身上抽离出来,扭过头,看向后方。把褐色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的一名男子向治厚走了过来。他用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治厚灰色的西装,在外滩上写有“第三码头”字样的标志牌前停下了脚步。这个男子的身后跟着一名之前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很眼熟的男人,不过很快他就迅速消失在了人海中。
“你是和明石元二郎取得了联系,所以才过来的吗?”
治厚还在回想着刚才的那个男人,正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听闻他的话,他敛去了眼中的疑惑,向着那个说话人走近两步,然后倚靠在了码头的栏杆上。
“是的。”
“你是已故洪淳馨大人的长侄子吗?”
治厚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拥有存折的洪淳馨的女儿洪文英的堂哥。
“直接说重点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就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是因为存折的事来找你的。”
“你是临时政府那边的人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南华联盟那边的人?”
“这次的事情两个阵营没有冲突,立场都是一致的。”
“存折不在我手上。”
“我知道。”
“那你是因为什么事情来找我的?”
“想要那个存折的不只是我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认识闵复基大人吧?”
男人暂时陷入了沉默。
“你觉得闵大人那边想要和你堂妹定亲的理由是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说闵大人也想得到这笔钱?”
“听说他正在打官司。”
“哈!在和谁打官司?”
“听说起诉对象是李氏王族和日本政府,还有第一银行。”
“所以……他需要存折以及动用那笔钱的权利?”
“那是当然。”
男人将视线转移至正从码头起航的船只,无奈地笑了起来。
“不仅是我的堂妹反对这门亲事,就连那边的当事人也不赞成。”
“这样吗?不过,不管当事人怎么不情愿,想要违背自己父母的意思恐怕很难吧?我听说,这门婚事是在你堂妹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下来的。”
这些事实都是在查找明石元二郎的行踪的时候所得知的,而和眼前这个男人见面也是因为明石元二郎的介绍。治厚找到明石元二郎之后告诉他,闵复基大人因为诉讼的事情也正在寻找他的下落,而他听闻此言后回复说,无论是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还有闵复基大监,最终都有可能会一无所获,因此建议他先和这个男人见面。
“我听说你想和中国共产主义联盟那边结盟。”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那么想的,那么明石元二郎的话最后很有可能会成真。治厚在心里琢磨着。
“我的堂妹来上海了,原来约好会把存折给我。”
治厚闻言心中一动,他刚才是说他的堂妹已经来上海了?
“所以,你现在已经拿到存折了?”
“还没有,我还没有见到她。都是因为昨天在公园的那场起义,本来我们是约定好在那边见的,但是因为暴乱,所以没能见面。”
治厚的眼神稍微晃动了一下。而原本看着长江的近永扭过头,把视线转移到站在自己旁边的治厚身上。眼前的这个男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脸上是柔和的线条,与其说他长得英俊,还不如说他长得眉清目秀更为贴切。他穿着灰色的绅士西服,西服上一尘不染,整整齐齐地系着深蓝色的领带,虽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但是可以确定他必定是一个出身于权势之家的男人。但是,这个人……昨天分明就是和益尚在一起。还有,益尚早在三年前就以闵复基儿子的名义入了闵家的户籍,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权势之家的公子哥。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益尚成了这种权势之家的养子,但是这的确已经成了既成事实。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近永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是跟益尚并肩战斗的战友,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他一定是达官贵人家的正统血脉。一言以蔽之,这个男人全身透出一股浓厚的资本家的风气。治厚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微风吹过,将他的几缕发梢撩动至眉间,但是他却一副岿然不动镇定自若的模样。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宛如静静的深潭一般,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你的堂妹……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治厚开口问道,心中隐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你一定要知道这个吗?”
“是的。”
“为什么?”
“你的堂妹,我担心她的安全。”
听了治厚的话,近永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慌乱,而治厚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半是因为这的确是事实,另一半则是因为他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预感。
“你以为订婚没成,闵大人就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位高权重的人可不是平白坐上那个位置的,如果光用人力无法达到目的,那他们一定会动用权力来达成所愿。”
治厚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如果订婚没能如期实现,那么闵复基大人就会动用各种策略,包括笼络和强压。为了达到政治上的目的,他会不择手段。
“再加上,如果知道你想通过中国共产主义联盟的帮助和朝鲜共产党一起将日本政府和李氏王族告上法院,那么到那个时候,就不知道闵复基大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近永感觉自己脑海里的小算盘似乎都被治厚识破了。眼前这个男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问这些是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文英的行踪了?听说他是昨天才听从明石元二郎的建议决定跟自己见面的,怎么感觉现在他比自己还要更了解事态?
“我明天早上就要回京城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话,在我离开之前找我吧。”
近永在心里默默地思忖道,这个人收集情报的能力真是高超,在朝鲜简直就是无人能及。本应该避开这种人才对,但是刚才竟然被他抓住了把柄。但是,关于文英,他没有什么可对他说的。至少现在还不知道文英的情况,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也还无法判别,所以唯有沉默才是上策。
看到治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近永猛地转过身,就在他想要迈出步子离开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声音。
“近永……堂……”
治厚皱起了眉头,深邃的黑色眼眸里闪出了一丝波澜。
“文英……”
竟然在这里突然遇到许久未见的堂妹,近永很是惊讶,情不自禁地从嘴里唤出了堂妹的名字,但是他立刻意识到治厚还在自己的身后,所以紧紧地咬着嘴唇,把话咽了回去。文英的视线从近永的身上落到像柱子一般站在其身后的治厚身上。在认出治厚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天旋地转,耳边一阵嗡嗡作响。虽然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但是治厚的眼眸里闪现出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的神情。苍穹之上满是阴霾,海鸥在海岸边鸣叫,一副悠然自得的闲情。货轮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嘹亮的船笛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
“要去茶馆吗?”
三人中最先开口说话的人是治厚。
“那个,治厚前辈。”
“如果你们两个有要紧事要谈,那就先谈吧。我……在那里等你们。”
治厚并没有给文英逃跑的机会。他牢牢地锁定她,眼神无声地透露着绝不会轻易让她逃走的意思。
文英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看向近永。她和益尚道别后,在回住处的路上居然碰到了近永,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更让文英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近永竟然和治厚站在一起。
但是不管怎么说,治厚的事再怎么重要也得暂时抛诸脑后。既然在这里和近永遇上了,那首先就得把和他的事情解决掉再说。
“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对近永露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文英,竟然把你叫到这里来。”
“在此之前你就应该感到抱歉了。现在你看到我的样子了吧?”
两人省略去多余的问候,开口就直奔主题,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两人都懂得对方话里暗藏的意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
“现在还不清楚。”
“即使你想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最近也得回一次京城。至少先把赞助费的问题解决,钱的问题倒是其次,家人们的安危你总不能不顾吧。”
“三个月内,三个月内我一定会回去的。在我回去之前,就麻烦你了。”
“三个月太久了。我不确定还能坚持多久,都警署的监视网一直监视着我们家,甚至开始慢慢缩小范围了。叔父和我整天都担惊受怕的。”
“那么,两个月。两个月内,我一定会结束这边的事情回去的。”
文英和近永站在离治厚有几步远的地方,简短地说了几句话。
“我没有把东西带来。”
“什么?”
“这件东西若是没得到小叔父的允许,我是不能随意拿出来的。虽然我是直接继承人,但小叔父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如果得不到他的允许,我不能将这个东西拿出来。”
近永的表情变得茫然。
“我来到这里,是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以及告诉你为什么要早点回去。不要总觉得只担心家人的安危是狭隘的事情。家里人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更何况那笔赞助金是叔父好不容易求来的。如果你的行踪被警察局的人发现的话,那么叔父必然会被牵连进其中,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近永的眼眸里透着浓浓的狼狈之色。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假扮你进入大学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肯定瞒不了多久。”
文英不知道自己还能装男人多久,也不知道近永背后的治厚知道些什么,知道的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