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益尚回国的消息也只是通过南华联盟而转达给了明恩、胜范和华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情。金达钟一直在寻找着她的行踪的事情,益尚在治厚见到近永那天就已经看出来了。金达钟追赶着近永的原因,无非就是为了找到文英的行踪。因此益尚让胜范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能让文英知道自己回到京城的消息。
金达钟一直在益尚的周围徘徊。万一他刚回到京城,便去找文英的话,金达钟马上就会追查她的身份,那样文英的身份被揭穿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如果她的行踪暴露了的话,总督府和父亲闵大人方面会作何举动,他无法预料。所以见到闵大人之后,首先要把取代了自己的堂兄正在商议的婚事取消才行。接着再去见文英。见到她之后,他会向她说明围绕着存折的事,周围发生了什么情况,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一一说清楚,杜绝误会。
“挺好的。你的肺和肠都很正常。”
华景结束了听诊之后,声音轻快地说着,直起了身子。但是益尚就那样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洪文英,只是念着这三个字,他的心脏都好像要炸开似的剧烈跳动着。遭受这样强击的心脏仿佛不属于他一样。他在上海遭到逮捕被关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只是快点回到京城去,哪怕早一天都好。
他在投身救国运动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三次越过了生死线。但是每次他被抓住的时候,都会想如果是为了祖国而献身的话,怎么样也无所谓。虽然他有能回去的地方,但他的心从未在那里停留过。所以坚守自身的信念是他生活的全部。但是……这次却不同了。他想回去。就像他心脏的一边已经取出来留在了那里一样,他渴望回到拥有自己另一边心脏的她所在的京城。
“益尚哥?”
听到华景的声音,益尚睁开了眼睛。在华景站着的地方,出现了文英的幻影。他脑海里浮现出在虹口公园的时候,文英为了阻止他跑过去而扑倒在黑土上的样子,还有他们热情似火地接吻时,她脸庞变得通红的模样……连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早上,在他怀里那小小的背上幼嫩的触感,瞬间也都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但是幻影总是转瞬即逝。益尚在渐渐变淡的幻影中找回了华景的样子,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说吧。”
“我说我会跟他们说这个周末前就让你出院。剩下的两天你就好好休息吧。虽然各项体征正常,但是体力应该还没有那么快恢复。”
初夏的梅雨季里,一直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阳光好不容易透过云缝洒下来,有些刺眼。但马上就会骤降大雨般的天空看得人眼睛发酸。
“等不到周末了。我暂时要出去一趟。”
他直起本靠着墙壁的腰,站起身来。
“但是现在还没有得到爸爸的允许。”
“我要去一趟……东子洞。”
“益尚哥!”
“等我回来再说吧。”
朝着天空生长的树枝泛着微弱的灰色的光,树叶随风摆动,吹得人鼻子一阵发酸。
“要去趟医院才行吧?”
“很痛吗?”
“……”
“喂,洪君!”
“嗯,嗯?”
春风拂过文英的耳边,微痒的感觉让她一阵失神。风中萦绕在鼻尖的香气无端端地让她心跳加速。她在最近的记忆里搜寻着这香味,以至于她暂时忘记了脚腕的疼痛,一时发怔。
“我问你是不是很痛?”
胜范用下巴指了指文英肿起来的脚踝,再次说道。被他拉回现实的文英,用手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我还能忍受。”
“华景现在在医院里吗?”
治厚扶着站起身来的文英,向对面的胜范问道。
“啊?华,华景?应,应该在吧。如果她没有出诊的话。”
“那走吧,你家的医院离这里最近了。”
“啊,那个,有必要非要去我家的医院吗?”
“你家的医院不是最近嘛。而且去了之后我们还要快点回来上课。”
治厚无视表情有些不释然的胜范,望向文英。
“没事,我一个人去也没关系的。”
但是,站在文英现在的立场上,欠人情只会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因此她只能拒绝治厚要送她去医院的好意。三十分钟前,如果不是他的话,情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已经能够预料到会遭到一番毒打,结果要么是她一个星期抬不起头来,要么就是手或者脚要打着石膏才能活动。不管日后打人的家伙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她作为被打的一方损害都会更大。
“我一个人能走。”
“就以你这只脚?”
治厚皱起了眉头再次问道。飞向铁制的更衣柜,撞出巨大声响而掉落在地的手杖正是治厚的东西。手杖的手把处用14金镀金,并以象牙装饰而成。这用钱也买不来的手杖“当啷”一声从中间断成两截,滚落在地的瞬间,楸住文英衣领的那个家伙,还有围成一圈看热闹的闹哄哄的学生们也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然后他扔下的一句话让抓住文英衣领的那个家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得不放开了手。这一触即发的状况就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因为治厚的介入而结束了。
但是像今天的事情防不胜防。在朝鲜,日本人和朝鲜人一起学习的学校里,不同的两个民族因为一些私事就起冲突的事情时至今日也是不停地重复发生。这恐怕就是源于国家被侵占了的愤怒。
“是的,我真的能自己走。”
文英习惯似的冲着反问她的治厚嘻嘻地笑着,悄悄地抽走了他扶着的手。
“我来背你吧。”
但是他仍然很固执,而且向她转过背去。
“那个,前辈……”
因为文英知道治厚为什么会这样做,所以她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她知道现在治厚已经将她当成女生来看待,因此不知该作何反应,顿时陷入了混乱当中。治厚在以为她是一个男生的时候,就已经十分关心她了。当然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这样对她也没什么特别,但是……
“算了,我来背吧。背着一个男人,不像是你李治厚的风格啊……洪君啊,让我来背你吧。”
就在文英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的时候,胜范站了出来。然而治厚却直接无视胜范,依旧固执地要背文英。治厚既然已经知道她是女生,就不可能让胜范来背她。文英想,治厚是应该担心胜范背着她的时候会看出她是女生,所以才这样关心她的。
“我都说了我会背的!嗬嘘,一边去,李治厚!”
然而,问题是连胜范也固执起来。胜范像赶麻雀一样,赶走治厚,然后猛地抓住文英的手臂把她拉到背上。治厚扬起眉头,一副你要干嘛的表情。胜范坚持要背文英,催促她上背。当然胜范会这么做是因为在上海时益尚告诫过他。
“直到我走之前,你给我好好看着,特别……不能让某些家伙靠近。”
胜范反复咀嚼着那句让他有苦说不出的话。然而在文英看来,无论如何,不管胜范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背她,她都只感到尴尬。治厚的担心虽然也有他的道理,但是文英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要让这两个男人背,她总觉得让他们背了以后,就没脸去见益尚了。
“我来背,哼,上来洪君,快点。”
“你!干嘛这样?”
最终,治厚不放心似的皱着眉低声地对胜范说着道。一时间,胜范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挠着自己的脑袋。治厚则因为无法理解朋友的行为而紧紧咬着嘴唇,跟他对峙着。
看到这副情景,文英觉得很头疼。这真是筋疲力尽的一天。现在天还没有黑,但是文英觉得这一天漫长得犹如一周,让她力不从心。
“我自己能走,我完全能自己走到医院去,你们两位太过担心了。”
文英悄悄地使劲儿推了一下胜范的背,笑嘻嘻地跛着腿走出更衣室。看着两个朋友为了这种不值得的事情争吵,她无法置之不理,那像习惯一样挂在嘴边的微笑渐渐变得无力。她的脑海中并不是刚才那一触即发的状况,也不是那犹如晴天霹雳般的组装枪支的命令,也没有想叔父向她提到的婚事的话题……唯独明恩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感到有些眩晕。她拿起听筒时嘴角抿着的腼腆笑容,对着听筒那边的人轻声细语的姿态,都在文英的眼前挥之不去。似乎引起了她作为女人的第六感。
车子出发了。挤着三个人的车子在淫雨霏霏的京城市内飞驰着。
“哎呀!少爷?那不是益尚少爷吗?”
“大监大人在吗?”
“啊!在在。大人现在还没有出门,您事先说过您要来了吗?”
午后,吹过前院的风充满着湿润的气息,益尚到了东子洞闵复基的家里。益尚他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闵复基的豪宅,横穿过盛开着深粉色的紫薇花树的前院、石库门、秘阁,祠堂,来到闵复基的房间。
“看来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啊。”
在文件柜边翻看文件的闵复基推了推眼镜,视线对上了从门口走进来的益尚。
“正在进行的婚事,请您将它取消吧。”
在房间里,几年之后才第一次面对面的两父子,望着对方的眼里都冒出了火花。不过那强烈的火花只隐藏在他们的眼神中,这对容貌相似的父子无论在哪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过了几年才在父亲面前露面的儿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劈头盖脸地说出这一番话,我这父亲当得还真是失败啊。”
闵复基把手中的文件放进文件柜,双手扶着书柜坐到了坐垫上。然而益尚仍在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兀自表达的他的想法。
“那婚姻本来不就是属于我的吗?”
闵复基是一只老虎,一个足不出户也可以眼观千里的人。对于益尚为什么要阻止因自己曾经的拒绝而转向堂哥的婚事,其中的理由,他也隐隐有所了解。
“一开始说不满意的而拒绝的人是你,不是吗?”
“我改变心意了,还是给我吧。”
“不行。”
益尚早已预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
虽然如此,益尚还是问了。他不过想试探闵复基会是按兵不动,还是继续追击。
“明知故问。这话该我问你吧?”
显然,闵复基选择了后者。
“这不是一把年纪了还没成婚么,我不想让过世的母亲丢脸。”
“还真是个大孝子啊。”
两人之间谁也没有谈及核心,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都不说。彼此了解,又相互警惕,这真是一场奇异的对话。
“那婚,我来结。”
“是右堂指使你吗?他让你成这个婚?然后就让你把那本存折转交到南华联盟的手里?”
闵复基的嘴角微微上扬,问道。十足的有权有势之人的嘴脸。但是益尚并没有因此而折了气势。他望了一会自己的脚尖,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抬起视线,微微歪着脑袋慢慢地说道:
“大人您不要只按照您的方式来看待世界上的事情,那是十分危险的。”
这世上生活方式的差异是绝对不会缩小的,人与人之间信念的隔阂也绝对不会缩小,父子之情也是绝对不可能一日之内堆积起来的。益尚和闵复基没有一起生活的岁月是如此之漫长,因而这些隔阂已经成了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果不是和我的话,这个婚是没法进行的。今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
虽然益尚娴熟地用邪恶的笑容来隐藏起自己的内心,但是闵复基还是本能地从儿子犀利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个男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那种执着。但是,他还不太了解具体的理由,只觉得是益尚身为自己的长子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所以才会这么做。当然,他想要那张存折可能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要想在比大平洋还波涛汹涌的朝鲜政治场上生存下来,男人必须要同时具备强烈的本能和冷静透彻的理性。闵复基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这小子倒是很像我。”
“随便你怎么想吧。”
呼啦啦,雨声渐起,雨水打湿地面。益尚转身走出了闵复基的房间。刚从厅廊上下来,在外面踱来踱去的佣人赶紧打开伞向益尚跑过去。呼啦啦,呼啦啦,雷阵雨倾洒而下的雨珠拍打着地面,溅起水花。乌云遮天蔽日,翻涌变换,狂风从东呼啸而西。
从内院出来的女子掠过益尚的身边,那是一个有着如在春雨中纷纷落地的樱花般明眸的女人,她大概四十七八岁,是闵复基的日本妻子。对于朝鲜的政客们来说,出人头地、权势地位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不失身份地位,闵复基放弃益尚的生母而选择了这个日本女人为妻。因为无法生育,她不得不接受情敌的儿子在24岁以后登入自己和丈夫的户籍这个事实,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你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的?”
“大概一个月以前我的脚崴了,不知道怎的,今天好像有变严重了一些。”
“疼吗?”
治厚扶着文英来到医院,华景看到之后有些吃惊。但她马上听取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便轻轻地抓住了文英肿起来的脚踝。
“好像不是骨折,而是韧带发炎了。”
“不拍CT也可以吗?“
“也可以的,好像还没到那种程度,是吧?近永君?”
华景弯着嘴唇笑问道。文英听到她的称呼,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到现在她还要装作是近永,不知道治厚会怎么看待她。她这样想着,不禁有点无地自容,便看着治厚的眼色,将视线转向了刷得惨白的诊室。
黎骆医院位于竹添町忠正路2号。文英知道这是一所私人医院中大名鼎鼎的医院。这里拥有这两层建筑,主要是看妇科、妇产科、内科和临床医学科的地方,但无论是伤了骨头还是伤了眼睛,只要不是齿科,这里也大部分都能治疗。
“首先,你得先打一剂消炎针。药都配好了,一共吃三天,每天千万别忘了。”
笃笃。正温柔地敲着文英的脚背的华景望向分析表。虽然文英在一定程度上已经适应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但也许是因为头疼的关系,这股味道让她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太敏感了吧?不过,回过头来看,这似乎是因为今天凌晨在报纸上看到救国者们被逮捕的消息导致的吧。
“啊,对了。治厚哥。”
华景叫着治厚的名字,这时文英正望着窗外。雨拍打着玻璃,玻璃窗外的竹添町高速公路入口,电车、自行车、人力车,和各种各样的车辆飞驰而过。
“明恩也来了,她现在应该在病房。”
听到明恩这个名字,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文英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向华景。站在治厚后面的胜范拼命地使眼色打手势暗示她不要说出来,华景却没有看到,继续说道:
“大哥说过不让她来,可是她偏要来,我实在是很为难。所以,治厚哥你出面的话……”
华景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但已经晚了。文英眼里有藏不住的疑惑,她转向因为华景的话而脸色惨白的胜范,此刻的诊室就像在炙热午后的寂静的运动场一样,然而,这时门外的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可怕的沉寂。
“那个,全医生。我需要打点儿水,要去哪儿……”
探进头来和华景说话的明恩冷不丁地对上文英的视线。明恩没有理由不记得这个比女人还要美丽的美少年。益尚偷走了这个美少年的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想忘也忘不掉。
“啊,明恩……”
华景看看文英,又看看明恩,站了起来。明恩霍地打开门,提着水壶站在门口。
“病房里没有饮用水了,所以想来打点水过去放着。好久不见啊,治厚君。”
明恩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和治厚打了招呼。文英发怔地看着她。但是当明恩望向文英,想要对她打招呼的时候,华景站起来对文英说:“去注射室吧。”文英便站起来。
“请往外走,右手边是护士室,在那里有饮用水。”
“好的。”
有眼力见的华景,察觉到文英和明恩之间的氛围很奇怪,于是当机立断,扶着文英走出了诊室,胜范和治厚也跟着走了出来。突然,华景的脚步停了下来,文英察觉到异样,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医院走廊的前面,随之也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在了原地。拿着水壶跟出来的明恩,也因为眼前的光景而停下了脚步,来回打量着文英和站在走廊那头的益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