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因为近永哥的事情,所以想拜托一下您……好的,那我们在那里见。”
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年说想打听哥哥的近况,所以男佣把电话借给了他。少年一个劲儿地向男佣点头打招呼,男佣斜眼看着少年。破旧的贝雷帽下,稚嫩的少年怎么看都像是没到19岁。但是,听厨娘说,这个少年是京城帝大一年级的插班生。从说话的语气以及连根胡渣都没有的情况来看,这个少年最多也就18岁。如果在东京读完高中后便去了明治大学,之后又插班,那么现在应该也有22岁了。
“打扰了,谢谢。”
混蛋小子,长得也太俊俏了吧。当与站在下房门边的少年四目相对时,男佣擦了擦鼻子,眼里马上泛出了好奇的光芒。也许也觉得自己太无聊了,所以男佣抓了抓头发,然后垂头看向了书桌。
“再见。”
第三次了。点头弯腰打招呼的文英已经是第三次从男佣眼里感受到了异样的眼神,也许是因为那个眼神,她的脸蛋羞红发热起来。嗖的一下,一股冷风扫过,她走到了下房的前院。再从前院走到后院,她靠着院子边建得整整齐齐的库房,闷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呼呜……”
文英看了一会儿今天格外湛蓝的天空和白色的卷云,平复了压抑的心情。她从没有因为别人的注目而冒大汗,因而没想到压力会这么大,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害怕。握着红儿的手从来京城的火车上下来,换上男装的时候,她告诉了红儿上京城的情况和必须女扮男装的缘由。而在她说话的时候,别人那异样的眼神竟也让她感到无比烦闷。
“老师!”
红儿从院子远处高兴地跑了过来。她怕红儿的呼唤会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孩,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您约好了?”
不知红儿是否知道文英的不安,她绽放着阳光般明朗的笑容并问道。
“嗯。”
“什么时候?”
“现在。约在本町见面。”
“本町……在哪里啊?”
红儿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新奇,对她来说,东子洞桃子胡同就是她所知道的关于京城的一切,当然也就不知道文英说的本町在哪里,因而提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红儿。”
文英整理好红儿脖子上围着的粗布围巾,看着她清澈的双眸。
“你没忘记我昨晚说的话吧?”
“……没有。”
“我在这里的名字是什么?”
“……洪近永。”
“你是怎么和我认识的?”
“是通过您的妹妹洪文英老师认识的。”
“我是女孩,还是男孩?”
“男孩。”
虽然红儿温柔的眼睛里多了些许不安,但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文英的问话。红儿到了15岁才识字,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不用文英跟她作过多的解释,她也能猜到文英遇到的事情非同寻常。
“我昨天往家里面送了电报,说了你代替我待在这个地方。所以你的父母应该很快会收到你安好的消息。到时候我会寄信给你,你放心。我也会经常过来的……还有……说话一定要谨慎。”
“是……”
红儿阴沉沉地回答道。虽说她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但也是个正值敏感青春期的孩子。对于文英的去向和女扮男装的处境,红儿的担心全然表现在了脸上。
“干嘛这么严肃呢?”
文英悄悄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红儿的脸颊,对她嫣然一笑。四目相对的时候,文英抓着红儿的辫子,当作胡子在自己的鼻子下面摆弄着。
“怎么样?我看起来像谁?”
红儿看到自己的辫子像胡子一样粘在文英的鼻下,不由得捂嘴咯咯地笑出声来。
“想起来没?”
“想起来了。”
“像吗?”
“像。”
“你看,像这样黏着胡子,连认识我的你都觉得像查理·卓别林,还有谁会看得出!”
“我是女的呢……”文英省略了后面这句话,她盯了红儿好一会儿,仿佛在征求红儿的同意。文英曾从女校同学那里借过一本杂志给孩子们看,里面刊登了电影《伪牧师》里的几个场景,而红儿似乎还记得照片里演员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还是老师漂亮。那个照片里的演员长得太可笑了。”
强忍着笑声的红儿撅着嘴说道。文英不知道那样说对不对,但是不管怎样,也算是成功地安抚了红儿。
文英眯眼微笑着看向在寒风中被冻红脸的红儿,渐渐直起了腰杆。现在真的到了要出去的时候了。从南大门外的桃子胡同可以走到本町忠武路,只是要花费一些时间。虽说搭电车一下子就到了,但是才三站而已,不必要从叔父给的50元里拿钱去坐电车。
“一会再见吧。”
过去的四天里,文英过得衣食无虞。之前已经和厨娘打过招呼,现在也没有必要再单独找她告别。文英经过了桧树,走过了丑丑的无花果树,路过了细毛茸茸的花朵挂满枝头的玉兰树,今后至少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不能以洪文英的身份,而是要以洪近永的身份生活了。叔父曾极力反对,但在她千辛万苦的劝说下,叔父终于勉强答应,而她现在的责任更重了。
咕隆咕隆,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行驶着的电车尾部在眼前闪过,文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与一年前文英在京城上女校时比起来,本町更乱了。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曾经只在日本开设的“三越百货店”,处于水生火热中的朝鲜人们许是被里面的奢华吓到,连百货店的门口都不敢靠近。而百货店前的街道上,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巡警和穿着袍子走过的老人构成了一幅不和谐的画面。
文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距离约定好的正午还有10多分钟。一个小时前,文英假装自己是近永的弟弟,和近永在东京留学生会的朋友朴熙庭通了电话,约好了在殖产银行的后门见面。他们未曾见过面,而当初寄信来说近永去了上海的人,正是这个叫朴熙庭的朋友。电话里朴熙庭所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让文英生气到了极点。而从近永让他转交信件这点来看,这个叫熙庭的人肯定非常了解近永。
“明月馆你知道吗?那个酒楼里有一个闻名的平壤妓女叫江名纯,你哥和她走得很近。但是有一个日本刑警也喜欢她,那个混蛋不希望她和你哥好过。那天,你哥和那个妓女一起从旅馆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刑警死死拦住了他们。”
“这什么时候的事了?”
“是正月的事了。自打那以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后来,他拜托我帮他写信,让我告诉你们他先去上海避避,就是那时候我问了他原因……”
“唉。”文英想起哥哥的朋友朴熙庭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名纯一直催促你哥,要你哥对她负责,可是那个日本刑警不肯放手,还威胁你哥,说如果不远离江名纯,他就去京城帝国大学学生部,告发你哥损坏学校名声的事情,让你哥退学。你哥不想和江名纯分手,但又不能让学生部知道这事……”
“所以他为了避难就逃走了?”
“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其实,最近江名纯经常到学校来找我,至于那个混蛋日本刑警,他居然跟踪江名纯,甚至还吓唬人说,要是找到了洪君,他就扭断洪君的脖子。”
虽然朝鲜八道一片狼藉,有妇之夫调戏少女,有钱人家的男人图新鲜玩弄少女,然后将其抛弃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文英根本想不到,近永竟然和那些人一样,做着同样的勾当。
文英的脚步渐渐缓慢了下来,她向着标有“本町”汉字的铁质招牌走去。当她走进入口,殖产银行赫然呈现在眼前,那是一座红砖装饰而成的三层石质建筑。殖产银行前面是电车行驶的轨道,正朝着本町明洞的方向长长地延伸而去。
牛车和黄包车从电车轨道旁经过,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和中年朝鲜女人迈着匆匆的步伐从文英眼前走过。春天即将来临之际,温度骤然下降。在这样的天寒地冻里,文英看着眼前嘈杂的一幕,紧紧握着放在老旧大衣口袋里的双手,身体瑟瑟发抖。尽管脸庞和耳朵被寒风拍打着,但她还是看清了耀阳晴空下的街道。
“铛,铛,铛,铛。”
嗯?突然一个神秘的声音响起,文英不自觉地扭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好奇,文英伸长着脖子回头看,但殖产银行的正门好像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也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征兆。“难道我听错了?可是分明听到了什么声音。”文英心想,摇了摇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但就在她想哈口气的那一刹那——
“铛,铛,铛。”
这次的声音更大了。片刻之后又传来了“嘚嘚嘚”的让人魂飞魄散的脚步声。文英还未来得及辨别声音的来源,下一幕就突然发生了,一下子蒙了的人们跑到街头,站着望向殖产银行的大门。1932年2月19日星期六,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从银行里涌出来的人与路过本町的人混杂在一起,街道人潮拥挤。像文英这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的人,一时愣愣地望着人潮拥挤的街道。
失神之余,文英没有察觉到朝自己飞快走来的西服男人。啪,绅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从她身旁走过,而就在她要转头的瞬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掉进了她大衣的口袋。片刻后,绅士混进了人群,只给文英留下了背影。文英本能地害怕起来,她开始摸索大衣口袋,寻找口袋里沉重如锤的东西。
“走。”
文英的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嗓音,突然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伸进文英的大衣,抓住她的手腕。文英被那双手的温度给吓着了,她想要抬头看个究竟。
“不要看,走。”
文英的视线刚好停留在了男人的脖子处。男人再次说话时,文英半抬着的头僵硬着。
“嗯……嗯?”
“不要看,走。”
“什,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文英连问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男人给拉走了。在拥挤的人潮中前行有些困难,文英跟在男人的身后快速地跑着,身体一个劲地摇晃。因为大衣里的手腕被男人紧紧地握着,所以文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碰到了男人的肩膀。文英开始有些回过神来,渐渐地,她终于从奇怪的声音、猝不及防的混乱场面以及逃离人群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那,那个。”
文英对抓着自己手的男人说道。
“不要回头看,往开过来的那辆电车那里走。”
这个低沉而又神秘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里,甚至让她的耳朵生疼。虽然寒冷的空气打在了脸上,穿过了胸口,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胸口的炙热。她告诉自己要闭上眼睛,但是却本能地睁得更大,如同青蛙的双眼一般,她偷偷地斜眼往回看,一排排的学生正映入眼帘——女学生们正穿着流行的百褶裙,配着外套和皮鞋;男学生们穿着帅气的西服,披着随风飘扬的斗篷,拄着金光闪闪的短杖,一副摩登公子的模样。忽然,她看到一个身穿高领大衣,低着头,一脸狰狞的男人正迅速地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出来,瞬间——
“其实,最近江名纯经常到学校来找我,至于那个混蛋日本刑警,他居然跟踪江名纯,甚至还吓唬人说,要是找到了洪君,就扭断他的脖子。”
朴熙庭的话像闪电一般劈过文英的脑际。她看向身旁的男人,他正一手揣兜里,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他身上的外套,是她从未见过的上乘灰色毛织外套,外套的袖子上镶嵌着耀眼的金装扣,手上的黑色皮手套隐隐约约透着光泽。接着,文英又联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我要见的……近永哥哥的朋友?”文英在心里猜测。
文英方才还沉溺在惊慌失措中,但她的大脑很快就恢复了运作。片刻,她确定这个拉着自己的手,甩开后边跟踪者的男人就是近永哥的朋友。她猜想,也许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害怕与她见面的事情被曝光,而身为近永“弟弟”的她有可能会被跟踪者扭断脖子,所以这个男人才带着她这么紧急地逃离!
经过义州通义州路,朝西大门方向驶去的电车在站台停了下来。今天是星期六,又正值下班,加上途经学校,电车上早已挤满了人。但是着急的人们为了赶路,还是一窝蜂地挤上满员的电车,在那些人群的后面,文英和男人肩并肩站着。文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好奇,想要确认那个跟踪者是否还在跟踪他们。咳咳,文英清了下嗓子,向男人问道:
“江名……不是,那个妓女没跟你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