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京城蓝调
5391000000053

第53章

益尚脱掉夹克放到旁边,然后在草地上躺下,在太阳的照射之下闭上眼睛。无论是晚上睡觉还是像现在这样小憩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在宴会上和文英碰面的那个晚上。婀娜多姿的她将他的心脏融化,她泪流满面的脸上写着“这让我怎么相信呢?”,这一幕让他感觉无法呼吸。在她问出这让她如何相信的时候,他知道她是多么地想要相信自己,所以他笑了。直到她说她相信的时候,他也不能对她解释,哪怕是辩解一句都不能,这让他心情沉痛。即使再艰难,他还是想为她做这件事。但是因为五天以来身后一直跟着父亲的手下,所以那天之后,他再没有能见到文英。

其实只要他想甩开,暂时甩开父亲派来跟踪自己的手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哪怕是甩开一次,那么他最后得到的只会是更加严密的监视,父亲只会是拼命地增加跟随的人。万一真的这样的话,那么在除去延忠烈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大大的障碍。因此他决定,在决定对延忠烈下手之前,他不会再费神甩开这些尾巴。

益尚眯缝着眼,从指缝间仰望天空,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似乎还存留着文英的体香。六天,现在剩下的时间也只有六天了。昨天确认了荒川从东京寄给熙庭的情报消息,荒川会在六天之后在东京议会上公开指责日本政府滥用职权干涉文英处理存折,并将文英存折这件事公之于众。而刺杀延忠烈的时间要和这件事的时间相吻合,那么也就意味着离动手只剩下六天的时间了。

要谋划好所有的事情,六天时间确实有点短。但是六天之后……能够平安无事完成任务的话,就能够见到文英了。在过去的五天里,他一直在坚持和忍耐,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再忍几天,这想见文英,想抱着她的强烈渴望就会得到缓解,届时他会明确回答她提出的“你让我如何相信呢?”的问题。为了能让自己堂堂正正为她作出解答,他强忍住内心的不安。

***

“收到电报了,日本来的电报,但内容根本……”

文英从叔父的手上接过电报,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后,把头倚在了火车车窗边。电报内容简短地写着6月26日将在东京议会的教堂里举起众议院会议。但是文英怎么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电报。文英认为这或许是要发到京城或者别的地方的电报,只是搞错了,传到叔父这里而已。因此她把从叔父那里得来的电报夹在从家里带来的书里,不再去想这件事。

接着文英从书上其他张页之间拿出一张褪色的纸条,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纸条上写着曾经绑架监禁文英妈妈的“宋”的名字和他在日本的地址。这纸条就藏在她拜托德洙偷偷从家里拿来的书里,这还是她在京城上女校时拜托参加学生运动的朋友才得到的。因为朋友是对亲日派的行踪了如指掌的人,要得到前往日本躲避的“宋”的住所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当然也没有计划过要怎么做,她只想把母亲的死和存折的存在一起埋藏在记忆的深处,不再提起,所以当时在得到他的地址之后,她也没有好好看过就把纸条夹在了书页里。但是现在,她决心要做点什么。正如治厚所说,不管益尚对此有什么计划,关于“宋”的这件事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如果今后不想存折这件事而影响到今后的生活,那么就要尽早把事情解决。从她把益尚放在心里,从爱上他的那一刻开始,便决心要解决这件事。

虽然迟了点,虽然这件事情的结果不容乐观,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有解决的方法,想到这里,文英紧紧地把纸条拽在自己的手里。列车到达了京城,文英下了车,然后直奔嘉会洞。但是在她飞奔到治厚的宅第时,发现自己一心想要快点见到并请求帮忙的治厚并没有在家。询问管家之后,才知道他和胜范一起前去黎骆医院了,因此她一口气从安国洞电车车站直奔西大门的黎骆医院。

“明恩姐,请你告诉我。”

“这是南华联盟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不说的话,我们不会把枪给你的。”

“治厚君。”

明恩坐在治厚和胜范的面前,手指微微地颤抖着。这是3月份益尚在本町用过的枪,那天治厚把枪藏在了文英身上,而益尚又把枪从文英身上拿出来,藏到黎骆医院。一般来说,想要从国内购买到枪支和弹药的话,慢则需要两个月,快则一个月。如果现在还藏有从中国偷运过来的枪的话,情况会大不一样,但是,除去藏在黎骆医院的枪,所有的枪和炮弹都已经在4月份被益尚带到上海。如今在朝鲜,这是南华联盟仅存的最后一支枪了。

“如果你能把事情告诉我们,我们或许能找到更多的枪给你。”

明恩的手在微微颤抖,治厚抚着她的手背,劝说似的说道。

“明恩姐。”

胜范也站到明恩跟前看着她。为了润一下干裂的嘴唇,她端起茶桌上的水杯。治厚知道她已经有所动摇,赶紧接着说道:

“如果说需要用到枪,这肯定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大哥没有求助于我们,只是通过明恩姐你和联络人朴熙庭来计划这件事,老实说,这让我们很不安。”

哐当。明恩放下手里的水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迹,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口说道:

“时间太紧,你们来不及找到更多的枪给他。”

“是说事情已经紧迫到这种地步了吗?”

“六天前益尚去过一趟木浦。”

“如果是六天前的话,那就刚好是宴会的前一天。”

“嗯,那时候他见到了从上海潜入木浦的联系人。”

“难道是因为逮捕兴士团团员的事吗?”

胜范连忙问道,心想难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吗?明恩又再次深呼吸,说道:

“嗯,这件事是潜伏在临时政府里的密探做的。”

潜伏在临时政府的密探?也是,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救国组织运动哪里会没有密探呢。因此,救国运动的敌人并不只是日本帝国主义,还有朝鲜内部的势力,不过比起外敌来,内部的敌人无论在查找还是处理上都要棘手数十倍。

“是谁呢?”

治厚把背靠在沙发上,皱起眉头朝明恩问道。

“几个星期前,在茶洞妓院见面的……延忠烈和李太公两人。”

“哈!这两个人不都是临时政府政要的亲戚吗?”

胜范被气得连连发出冷笑。

“就是因为他们是临时政府的亲戚,人们才不会怀疑他们。但是因为延忠烈的堂叔是亲日派首富文定基,这也不算很意外的事情。”

“所以呢?现在上面下达了在国内将他们解决掉的指令?”

治厚想到了这个很有可能的情况,因此想进行确认。如果是在上海解决他们的话,事情将再容易不过。但是现在他们既然潜回了祖国,那就不能再袖手旁观。毕竟不知道他会不会向这里的日本警察泄露关于上海的信息,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着“临时政府政要亲戚”的旗帜搜集关于国内运动家的情报。

“你是说要除去他们吗?”

“嗯。”

治厚再一次确认似的问道,明恩点了点头。

“这件事是大哥自行决定的吗?”

“嗯。”

“大哥需要枪是因为他打算除去延忠烈一个人吧?我没说错吧?”

“不,你错了。”

他多希望明恩说他猜对了。但是听到明恩的回答,治厚还是失望地闭上眼睛。胜范站到她跟前,问道:

“那么,大哥的计划是想在处理掉延忠烈的同时,把文定基的钱也一起没收了对吗?”

明恩点了点头。

“一个人吗?”

“嗯。”

“他真是疯了!”

胜范觉得这太不像话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说道。一时间,华景的资料室里鸦雀无声。事情出乎意料的进展,让所有人都慌张起来。

“到底……”

但是,为了弄清楚要怎么做,现在必须要整理清楚从明恩这里了解到的情况。

“明恩姐你知道为什么益尚哥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难道不是因为资金的问题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那边现在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面对胜范的疑问,明恩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答案,一个人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答案。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治厚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虽然话是没有错,但是并不是那样,不单纯是因为那个理由。益尚哥以前就冒着生命危险购进武器,南华联盟怎么可能让一个刚复学4个月的人……他们不会不顾益尚哥的意愿,就这样直接给他下指令的。”

果然,治厚的猜测和当初明恩的一样。

“那么大哥已经开始踩点了吗?和熙庭一起吗?”

“没有。”

听到明恩说没有,这两个人都傻眼了。明恩低头看着茶桌,一直盯着水杯,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

“他说让我和熙庭什么也别做,让我们不要在附近出现……只要在当天,把从文定基家里弄出来的资金运走就可以,还说尽量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哈!”

胜范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走进资料室,气喘吁吁地来回踱步。

“他难道是要一个人去送死!”

治厚抿了抿嘴唇,咬牙切齿地说着。亲日派第一号人物首富文定基,家里戒备森严可想而知,益尚即使能潜入他家然后再出来,但在逃出清凉里之前,怕也难逃警卫的包围。按照益尚的想法,越是不打草惊蛇、不兴师动众,那么就越容易逃出来,成功率就越高,这虽然也没错,但是,就算当天可以逃出来了,之后的事情也对他不利。因为他从踩点开始就是一个人,所以他们也不能帮助他分散刑警搜查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刑警就只会集中精力全力搜捕益尚一个人。

“他会回来这里。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我叫过去,但我独自一人很难把东西带走,所以他说会过来接应我。因此……现在跟你们说的,你们要假装不知道,不要告诉他。”

明恩轮番看着治厚和胜范,再次握紧自己微微颤抖着的手,治厚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益尚下了命令的话,那么明恩就应该按照他说的做才是,但是现在他们还要做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绝对不能让益尚要做的事传到文英耳朵里。

“胜范啊。”

治厚从沙发上起身,来到站在门口的胜范面前。

“今天的话,不要对洪君说,绝对不行,即使是不小心说漏嘴也不行。”

胜范瞪大眼看着治厚,眼里透着疑惑,但是马上就明白地点点头,把用报纸卷着的物品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明恩。

“谢谢。”

明恩小心翼翼地接过枪,苦涩地笑笑,之后打开带来的一个大包,里面放着书和化妆品,伪装得像要去旅行似的。她把枪放到内衣里藏起来。好一会儿,资料室里都充斥着明恩在整理旅行包里的物品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资料室就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夕阳西落,树叶的影子在窗口摇曳。

“等等,我去找一下华景。”

胜范突然打破了沉默,起身对整理好物品,正拉上旅行包拉链的明恩说道。啪嗒,门把转动了一下,门被从里面打开。此时治厚和打开门的胜范目瞪口呆。

“华景!”

站在文英背后的华景,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胜范喃喃自语,叫着她的名字。不能确定文英是不是都听到了他们在里面所说的话,所以胜范值叫着华景的名字。看到文英那比起随处盛开的洋槐花还要苍白的脸色,知道她定是深受打击,胜范实在是开不了口唤她。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治厚推开了僵立在门前的胜范,朝文英伸出了手。但是,文英用力地甩开治厚伸过来的手,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摇晃着转过身去。她把手撑着在墙上,如同幽灵般行走。治厚大步迈出资料室,温柔地抓起文英的手腕。文英停下脚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像是在整理脑海里的混乱思绪,像是回想让人无法呼吸的故事,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肩膀在颤抖。在某一瞬间,她就像是心脏停止了跳动一般,把头靠在医院的走廊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益尚哥。”

听到华景的话,所有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因为他们看到了益尚正从走廊的一头走过来。几天来一直跟踪他的两个男子像影子似的站在他身后,因为吹了一整天的风,益尚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管跟在他后面的那两个人,此时他沿着医院的走廊走过来。

明恩小心翼翼从文英面前经过,朝益尚走去。但是益尚只是看着文英,眼里充满着炽热和不安,勉强地露出一丝笑容。四步,三步,两步,最后一步。在两人相对的短短瞬间,仿佛一阵凉爽的风吹过,他从文英身边走过。不,在那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瞬间,他自动地伸出手,轻轻地拂着恋人的手背,然后又放开。他经过后手自然而然收回,但文英的手却还在原地颤抖。

他指尖似乎缭绕着春日般温暖的气息,文英不由得闭上了眼,咬着嘴唇。明恩和益尚“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从文英的背后传来,越来越远。文英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豆大的眼泪掉落下来。

紧接着……本来以为益尚会甩开自己的跟踪者们看到益尚原路返回,急忙跟着益尚走出了医院。凉爽的风掠过医院的走廊。天空渐渐暗了,西边开始出现闪闪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