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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想找一个叫金达钟的人。”

“是男的吗?”

“是的,名为达钟,姓为金。”

“请稍等。”

明恩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看着阳光正歪歪斜斜射进来的走廊。也许是她心中抱有希望,她觉得走廊的窗户和这里盛产的橙子的颜色一样,美轮美奂。

“患者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护士翻找着资料,面带微笑,语气中带有些许焦急。明恩握着手绢,咬着唇,随即,她又再次用英语对护士慢慢地说道:

“那……金益尚先生呢,名为益尚,姓为金的人有吗?”

“这里没有姓金的人。”

听到护士干脆的回答,明恩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她抱着一丝希望跑来了美国,但却一无所获,过去的两天里,她翻遍了所有的洛杉矶医院,而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

至今为止,找过的医院给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她感到双腿无力,她以为,在这个朝鲜人为数不多的地方能很快找到他们。也不是没想过益尚或者达钟会用日本名或者中国名,但是她并不知道他们那些名字,所以从名字方面,她无从下手。

“您没事吧?”

护士斜眼瞟了明恩一眼,又继续低头看着材料问道,她感觉到这个摊腿坐下的陌生东方女人似乎很不安。随即,明恩愣愣地看着经过走廊的患者及其家人,她不知道是否要再找一遍,一时陷入了茫然。

“抱歉,我是105号病人的监护人。”

这时,一名意大利男人走了过来,他对护士说道。

“是不是有要签名的文件……”

“请稍等。”

沙沙,响起了翻动纸张的声音。

“这里,请在这里签个名。”

“好的。”

“监护人是巴斯先生,朱利奥·巴斯先生对吧?”

“对的。”

黑色卷发的意大利男人点了点头,接着,他发现了瘫坐在一旁的明恩,他皱了皱眉,然后又笑着投去了问候的眼神。他猜测着对方也许是因为亲人而愁眉苦脸。就在这时,明恩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原来自己如同傻瓜一般一直忽略了那一点。

“那,那个。”

她振作起来,此时的双腿充满了力量,她盯着给意大利男人递文件的护士。

“监护人,监护人的名字中有没有叫‘达钟金’的?”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益尚当然不会用“金益尚”这个名字,所以那样的找法肯定会徒劳无功。同样,闵益尚在朝鲜也已经成了死人,所以“闵益尚”这个名字也不可能会用。但是,达钟……达钟不同,他肯定是用了“金达钟”的名字来的美国。当初发动人脉找到了达钟的情人,并问了达钟身在何处,对方回答说达钟经过下关港搭上了去美国的客船。白人护士被问得有点不耐烦,她翻了一会材料。

“啊!有。”

真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得金”,明恩此时的心脏正激动得狂跳不止。

“8月16日是有个叫‘达钟金’的人签了名。”

“8月16日。”明恩反复回想着这个日期。

“对吧?是您要找的名字吗?”

护士给出了文件的一角让她确认,上面潦草地写着的正是“达钟金”这个名字,而且日期也相符。达钟在釜山港上船的日子是7月5日星期二,那是他办完清凉里附近的事情的后一周。7月5日从釜山港出发,那么8月13-14日也应该到这里了,这与文件上签名的日子正好吻合。

“能告诉我地址吗?”

“嗯?”

“地址,请告诉我签名的这个人的地址。”

明恩红着脸向护士讨要地址,护士表现出了为难的神情,坚决地摇头,仿佛在劝明恩离开。明恩比护士快一步,在护士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她把几张一美元的纸币塞进了护士胸前的暗袋。

“拜托!求你了。”

明恩的声音诚恳而哀切,备受惊讶的护士环顾了四周。

20分钟后,明恩坐上了去长滩的公车。打电话给达钟长期居住的酒店后,她得知达钟去了朝鲜人牧师管理的长滩教会。虽然路线错综复杂,但她不能再静坐等待。而且达钟今天回不回酒店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为了不让这一切成为泡影,她觉得还是亲自跑一趟会更好。

过去三个多月里,朝鲜、上海、日本以及其他国家的风景都被浪费掉,她毫无心思去欣赏异国风情,满脑子里不断回放的都是那天的画面:大雨倾盆而下,清凉里红灯街的“红灯们”妖媚地摇摆着舞姿,益尚倒在了雨血交融的血泊中,当时,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三四个男人,他们和头戴黢黑草帽的达钟碰头小声议论。那个画面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办理完益尚的葬礼之后,明恩去找了达钟的情人叶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达钟的情人从妓籍里除了名,还得以踏上回日本的路途。达钟卖了房子清理家产,为了在当周登上去下关的关釜联络船。明恩当时拜托了银行里有一面之交的同志,查了达钟存折的明细交易,得知达钟有一笔来源不明的巨款。她猜测那笔钱来源于闵大监,墙头草达钟终究为那笔钱而倒向了闵大监的阵营。

到达长滩寻找教会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大海被夕阳渲染成一片橘黄,面朝大海的小坡上有个简陋的教堂,教堂由小石子和树木枝干堆砌而成。明恩轻轻踏上木楼梯,鞋尖触及之处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的移动都伴随着轻快愉悦的声音。

不过,明恩顾不及脚下所踏的是何物,只见她带着砰砰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教堂的门。叽叽喳喳的人声传了出来。令人赏心悦目的花朵挂在每一张椅子上,牧师一身礼服打扮,这里似乎在白天的时候举行了婚礼。从教堂通向后院的门中可以看到,人们正在收拾着空盘子。她在那20多名的人里寻找达钟,那些人有一半以上是黑发的东方人,应该不难找到。灰发绅士白人不是她要找的人,藏蓝西服男人比达钟高,穿着淡褐色两件套的人是女人,藏蓝西装配前进帽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也不可能是达钟。

些许着急的明恩伸脚向前,嗒咔,尖鞋跟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音,顿时,在场的人们全部把视线向她投去。迎面投来的视线中,有一双眼睛变得冰冷而呆滞。在明恩认出他的那一瞬间,他快速地向后门转身,想走出那朝鲜式柴门,明恩颤抖着双腿通过了前门,急忙走去抓住他的衣角。

“请等等!”

“该死的……”

背对明恩的达钟吐出了一句谩骂,但是依然阻挡不了明恩迫不及待的心。

“那个人!”

达钟的背影动了动。

“还……活着吧?”

虽然俩人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明恩和达钟一直很了解对方。达钟如影随形地跟着益尚,明恩不可能不知道,达钟亦是知悉明恩的情况。

“请让我和他见见面吧……”

已经找到了这里,她也没有必要再说前来的理由。

“不,如果不能让我与他见面,那也请让我看看他的脸……请让我看看他那张活着的脸,好吗?”

她抓着金达钟的衣角,死乞白赖地哀求着。太阳如水平面上一盏火焰柔和的灯笼,正在慢慢融化下沉。凉爽的海风缠绕着明恩,仿佛在告诉她傍晚的到来,而飞扬的裙摆遮住了她底下颤抖的双腿。

“这发型很好啊。”

他很想偷偷拨乱女人的头发。秋千的绳子有三根手指合起来那么粗,他正坐在秋千上,女人站在他两腿间。

“比起蜂窝的样子……好像更好一些?”

明恩站在暗处,看到益尚对着女人微微嘟嘴的样子,她捂住了嘴巴。看到他背靠在秋千椅上伸直了长腿,拨弄着女人的头发,随后又抚摸着女人的脸,明恩流下了豆大的眼泪。

“一开始比现在更乱呢,如果那时你看到的话,肯定会逃走的。”

“已经,逃了一次了,总不会见了面又要逃。即使是蜂窝,你这头发也是有蜂后的蜂窝。”

哈哈哈,听到益尚的畅怀大笑,明恩痛苦而羡慕地看着女人的背。虽然他的短发让明恩感到很陌生,那双曾经敏锐的眼眸也变得温和,如同春日里的雪球,一点一点地融化,但她知道,他还是那个益尚。墨绿色的树影下,明恩的肩膀被达钟抓着,虽然只能悄悄地看着,但她已经确认了益尚活着的事实。

“我也想坐。”

听到女人明朗的声音,益尚哈哈大笑的笑声渐渐消停。他渐渐直起背,用双手抱着对面女人的腰,把脸埋进了她的肚子里。

“在这之前……我有话要说。”

陌生,那样的益尚对明恩来说完全陌生。她所认识的益尚绝对不会把头倚靠在别人身上。他曾是个对别人连拜托都没说过的男人,他从不会那样完完全全地相信一个人,更不会做出饱含爱意的行为。把头交给对方,那有怎样的意义?不正是对对方的无比信任和迫切表明自己心意的表现吗?

“我,要对你洪文英说明之前没能解释,没能告诉你的一切。”

益尚口中的名字让明恩难以置信。稍有停歇的风再次呼呼吹起,她无法相信对面站着的女人是洪文英。

“算了,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盯着文英抚摸益尚的头的手,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正闪闪发光,和益尚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样。

“为什么?有可能会种下不信任的……种子呢。”

他把埋在文英肚子里的头抬了起来。

“你以后也有可能会没有时间向我解释一切,而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每当那样的时候,我一看见你,就焦躁不安地缠着要你解释……那么也许我们两个人啊,会很快厌烦的,对吧?”

文英转过身,在益尚身旁坐下。如夜一般黑的裙子被风吹起,猎猎飘动。

“我不要变成那样,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相信的依靠的人,我不想要那样。”

文英的声音更清晰地传来,她的侧脸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有所显露。

啊!

明恩发出了无声的叹息,颤抖的双手紧紧捂着颤抖的双唇。她的脑海里闪出了上海的那个夜晚,益尚抚摸着稚嫩而漂亮的少年那双红唇的模样,她想起了益尚曾经极力拒绝却又拼命挽回的那场婚约。

月亮西斜,湿湿的海风迎面吹来,摇得这夫妇俩人所坐的秋千发出了细小而动听的吱吱声响。白色的月光泻影在益尚的肩膀,他让文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给她献上了比微风还要温柔的吻。

1934年8月,某一天。

房子不大,也不算窄,倒是温馨。这是益尚和文英第二次搬家,这次的房子是个温馨的双层房。第一次的房子位于洛杉矶的黄金地带,当时是为了文英的医科大学学业,第二次则是为了和医科大学同学一起开一间医院,所以搬家搬到了医院旁。

“小英卓睡了吗?”

“睡了,我跟他说妈妈今天会很迟才回来,所以他很快就睡了。”

文英在洛杉矶医院里当了实习医生,今天回到家时已是凌晨2点。因为未来有一周的休假,所以她得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干完。她正蹑手蹑脚走进家门。凌晨安静的客厅里,只有保姆阿姨在等着文英。家务和孩子双管齐下的保姆阿姨也带着小英卓去过近永曾经工作的橙子农场,然而农场活都是体力活,对于年过半百的女人来说,自然是件吃力辛苦的事情。文英也曾让保姆阿姨在孩子和农场活两者之间作选择,虽然阿姨一开始吵着说要干农场活,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看孩子,不过现在倒也庆幸看孩子比干农场活轻松些许。

“现在要收拾行李了吧?”

“嗯,不管怎么说,现在就要收拾好才行。”

“带着小英卓搭18个多小时的火车,不是一般的累呢,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了,如果他闹的话,就把他扔到火车外边去,不是说要把男孩子扔到沙漠里让他走一遭,最后才能成为男子汉嘛。”

“哎哟!真是个狠心的妈啊!”

文英嘻嘻地笑着,抚摸着保姆阿姨的手背,对于文英的玩笑,保姆阿姨连连摇头。文英走上二楼,嘎吱一声,轻轻地打开了房门,床上两岁调皮捣蛋的儿子正酣然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