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骏图(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
5405500000002

第2章 八骏图(2)

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查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

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点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切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

“真希奇,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卖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场。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么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候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京往那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

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只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道德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X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X先生。

“达士先生,您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您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XX大学教书,与X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有戏剧性过了好一阵热闹日子的人物!这X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的爱人同住。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X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作出一种无动于中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公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X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X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X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那里像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不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省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住。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X先生如今主张会变了吧?X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点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某种病。X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病。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X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发展兽性,自然会好!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X先生。X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会事。X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那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改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X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X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龌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作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X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

“丙先生,我问您,您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摺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像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像想从那大理石胴体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

“达士先生,您班上有个XXX,是不是?”

“真有这样一个人。您怎么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

“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您们是亲戚!”

“这孩子还聪敏,书读得不坏。”说着,教授丙把视线再度移到墙头那个照片上去,心不在乎的问道:“达士先生,这照片是从希腊人的雕刻照下的吗?”这种询问似乎不必回答,达士先生很明白。

达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认识美。”不由得不来一个会心微笑。

两人于是同时皆有一个苗条圆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着。

教授丁邀约达士先生到海边去坐船。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像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哲学教授了。

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方能像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像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谢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不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照我的哲学崇虚论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爱着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为的是很情欲的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您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您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尚能有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糊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XX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哲学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爱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皆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你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皆可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你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皆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作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作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你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你想不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小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你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