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在这些事上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费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幅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穿蓝衣的女人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与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陆军制服,像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觉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的!无意中,这结婚的字眼,断章取义的又为那尖耳朵老战马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惘怅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
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像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我想起老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打仗,我要跟到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到北佬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生在龙潭作战的全烂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命好,他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像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像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与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像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从一点俗。
一切事都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事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他望到我,把口张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相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像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没有。我不做声,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中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姿态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上,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近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听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什么原故,就只说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酒。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像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拼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来维持了。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说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名分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决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因为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的我,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像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皆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到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是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土泥,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尽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到河边去看看船,一到了夜里,就坐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日里的伙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重誓,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必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应当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同我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仍然还是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这灯我仍然常常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个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过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X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中人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是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X的房间里,那旧洋灯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感到一切情调皆非常默模糊的。主人X同穿青衣女人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灯,且告给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是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又复仍然轻轻的叹着。过了一会,忽然惋惜似的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男子X说:“是的,这人一定死了,在穿蓝衣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他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将给许多人的麻烦么?”
女人觉得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下来。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X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喜。两人皆像这件事全为的使老兵快乐而作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询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X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X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像说过是老兵买的灯!”男子X加以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她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赞成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这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的还答应了女人,这种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选自《从文子集》)
本篇发表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①作者原注:“是两阕山歌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