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站起来了,口唇微微的发抖,正预备开口,女人装作不知道的神气,把头掉过去。医学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远了一点,站在那柳树下,低了一会头,把头又抬起来,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说一句正经话!”
女人说:“我在这儿听你说正经话,但希望说的有趣味一点,文雅一点。你瞧,我这样子不是准备听你说正经话吗?”
“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作弄我了,这是极不公平的!”医学生说后,想把这话认真处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强笑着。
女的说:“你得记住作一个王子,话应说得美一点,不能那么冒犯我!”
医学生仍然勉强笑着,口角微动,正要说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缩皱了一下:“你干吗?坐过来,还是不必装你的王子吧。来呀,坐下来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装一个王子,所以也证明你称呼我做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谎话!”
“天知道,我的心为你……”
医学生坐近女人身边,正想把话说完,一对黄色蝴蝶从凳前身边飞过去,女人看到了,就说:“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于是当真就站起身来追过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医学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来了。下来以后,女人又说:“来,到那边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长了多少小龙!”
不久,两人都在花园一角竹林边上了,女人数了许久笋子,总记不清楚那个数目,便自嘲似的笑说:“爱情是说不清楚的,笋子是数不清楚的,……还是回那边去!”
医学生经过先一时一种变动,精神稍稍颓唐了一点,言语稍稍呆板了一点。女人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装着不注意的神气,就提议仍然到小塘边去。到了那里,两人仍然坐在原来那张白色凳上,女人且仍然伸过手去,尽医学生捏着。两个人重新把话谈下去,慢慢的又活泼起来了。
女人说:“我看你王子是装不像的,诗人也做不成的,还是不如两人来互相说点谎话吧。”
医学生说:“你告我怎么样来说,我便怎么说。在你面前我实在……”
“得了。你就说,你一离开我时,怎么样全身发烧,头痛口渴,记忆力又如何坏,在上课时又如何闹笑话,梦里又如何如何,……我知道这是谎话。我欢喜听这种谎话!”
“说完了这点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会说下去?”
“我会说下去的,你听我说吧。我就说:当到我一个人在医院,可真受不了!可是这种苦痛用什么言语什么声调才说得尽呢?……再说,当我记起第二个礼拜,我可以赶到这里来见你时,我活泼了。如果我房里那个小灯,它会说话,它会告给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个照片,如何恭敬放在桌子上,并且还有那个……”
“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后是你在梦中见我穿了白衣,同观音一样,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经过的地面接吻。……总是这一套!我恳求你!说一点别的吧。譬如说,你现在怎么样?可是不许感伤,话语不许发抖打结,我不欢喜那种认真的傻相。你放自然一点,我们都应当快快乐乐的来说!”
医学生点着头,女人又说:“你说吧,你当假话说着,我当假话听着!全是假话!……”
两人当真就说了很多精巧美丽的假话,到后来医学生胆气粗了,就仍然当假话那么说下去。
“假若我说:我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说:我要你嫁我,你答应不答应?”
女人毫不费事的答着:“假若你那么说,我也将那么说:我不答应你。”
“假若我再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跑了,从此不再来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说: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么,王子,你上你的马吧。”
“那么,公主不寂寞吗?”
“为什么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么办法?可是这不是当真的事,你不会走的!”
“我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么,我……”
“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处,听你对我的恭维,看你惶恐的样子,把你当一个最好的朋友款待。这些事拿去问我那个百灵,它就会觉得是做得很对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
“怎么不会死?假若当真你不答应我,不爱我,我就要离开了你,到后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会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头偏过一边,没有注意到医学生,只说:“为什么一定要死?这不会是当真的事?所有故事上的王子从没有这种结局的!”
“因为我爱你,我只有去死!”
“我并不禁止你爱我。可是爱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这个世界上。你死了,你难道还会爱我吗?”
医学生低低的叹息了一次:“我说真话,你不爱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够得到你,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吗?”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吗?你要什么,我问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爱!”
“我没有说我讨厌你!”
“但是却没有说你爱我!”
“那么,假如我说:若当真有个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很给他下不去,这你相信不相信?”
医学生低下头去,不敢把头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为我是男子!”
“因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对的,”女人忍着笑咬着嘴唇,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话,后来轻轻的说,“但假若我爸爸已答应了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才出去?”
医学生忽然把头抬起,把女人脸庞扶了过来,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会,一切都弄明白了。
……
女人说:“因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办不到。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听谎话,我的王子,我们过去走走吧。我还要听你在那海棠树下说点聪明话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时节所说的话。”
可是到了那边,医学生仍然一句话不说,只微微的笑着,傍近女人身边走着,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说话了,她的言语是用微带装成的埋怨神气说的:“你瞧,我知道你有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个时节,就再也不恭维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着我先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我早就算到,你当真要成哑子!……如果先前让王子上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服睛,还一定可以经验到你许多好言语同好样子!……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公主也扮不像?”
在路角上,医学生一句话不说,把女人拉着,在一株海棠花树下,抱着她默默的吻了许久。
过后,两人又默默的在那夹道上并排走着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这一点,倒真是一个王子的风度”,女人就重新笑起来了。
廿一年六月青岛
廿三年十月于北平删改
(给樊海珊写)
本篇发表于1932年7月1日《现代》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春》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腐烂
晚风带着一点儿余热,从吴淞吹过上海闸北,承受了市里阴沟脏水的稻草浜一带,便散放出一种为附近穷苦人家所习惯的臭气。白日里,这不良气味,同一切调子,是常使装扮干净的体面男女人们,乘坐X路公共汽车,从隔浜租界上的柏油路上过身时,免不了要生气的。这些人都得皱着眉毛,用柔软白麻纱小手巾捂着鼻孔,一面与同伴随意批评一会市公安局之不尽职,以为那些收捐收税的人,应当做的事都没有做到,既不能将这一带穷人加以驱逐,也不能将这一带龊龌地方加以改良。一面还嗔恨到这类人不讲清洁,失去了中国人面子。若同时车上还有一个二个外国人,则这一带情形,将更加使车上的中国人,感到愤怒和羞辱。因为那抹布颜色,那与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气味,都俨然有意不为中国上等人设想那么样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里。一切都渐渐进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筑,都市中的货物,马路上的人,全在一种不同气候下换成新兴悦目的样子,唯独这一块地方,这属于市内管辖的区域,总永远是那么发臭腐烂,极不体面的维持下来。天气一天不同一天,温度较高,落过一阵雨,垃圾堆在雨后被太阳晒过,作一种最不适宜于鼻子的蒸发,人们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处肮脏空地上,各处湫陋屋檐下,全是蜡黄色或油赫色的膊子。茶馆模样的小屋里,热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妇女们穿着使人见到极不受用的洋红布裤子,宽宽的脸盘,大声的吵骂,有时且有赤着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浜边用力的刷着马子,近乎泄气的做事,还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满头的癣疥,赤身蹲到垃圾堆里捡取可以合用的旧布片同废洋铁罐儿,有时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一个什么人——总是那么一个老妇人,哑哑的声音,哭着儿女或别的事情,在那粪船过身的桥下小船上,把声音给路上过身的人听到,但那看不见的老妇人,也可以想象得到,皱缩的皮肤,与干枯的奶子,是全部裸出在空气下的。
还有一块曾经人家整顿过的土坪,一个从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场子,日里总是热闹着,点缀这个小坪坝,一些敲锣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戏的,各人占据着一点地位,用自己的长处,吸引到这坪里来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卖毒鼠药的,此外就是那种穿红裤子的妇人,从各处赤膊中找寻熟人,追讨前一晚上所欠下的什么账项,各处打着笑着。小孩子全身如涂油,瘦小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丛中各处出现,肮脏如猪迅捷如狗,无意中为谁撞了一下时,就骂出各样野话,诅咒别的人而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么样呢?这一块比较还算宽敞的空坪不为垃圾占据,居然还能够使一些人在这上面找得娱乐或生活,就得感谢那区长!
这时可是已经夜了。一切人按照规矩,都应当转回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没有饭吃的,应当打算找一点东西塞到肚子去的计划,没有住处的,也应当找寻方便地方去躺下过夜,那场子里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样了。到了对浜马路上电灯排次发光时,场子里的空阔处,有人把一个小小的灯摆在地下,开始他那与人无竞的夜间生活。那么一盏小小的灯!映照地下五尺远近,地下铺得是一块龊龌方布,布上写得有几个红黑的字,加着一点失去体裁的简陋的画,一个像是斯文样子的中年人,就站在灯旁,轻轻的吟讽一种诗篇。起了风,于是蹲下来,就可以借灯光看出一个黄姜姜的脸。他做戏法一样伸出手来,在布片四围拾小石子镇压那招牌,使风不至于把那块龌龊布片卷去。事情做完了,见还无一个人来,晚风大了一点,望望天空像是要半夜落雨样子,有点寂寞了,重复站起来,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唱《柳庄相法》中的口诀,唱姜太公八十二岁遇文王的诗,唱一切他能唱的东西,调子非常沉闷凄凉。自己到后也感觉得这日子难过了,就默默的来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为这落魄的人总相信另一个日子,还有许多好运在等候。
这样人在白天是也在这坪里出现的。谁也不知他原从什么地方来,也不问他将向那里去。一望到那黄姜的脸,同那为了守着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几根疏疏的鼠须,以及盖到脑顶那一顶油腻腻的小帽子,着在身上那油腻腻的青布马褂与破旧不称身的长衫,就使人感到一点凄惶。大白天白相的较多,这斯文人挥着留有长长指甲的双手,酸溜溜的在一群众生包围中,用外江口音读着《麻衣柳庄相法》,口中吐着白沫,且用着动人的姿势,解释一切相法中的要点。又或从人众中,忽地抓出一个预先定好的小孩子,装神装鬼的把小孩子身前脑后看过一遍,就断定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来的孩子,张大着口站在身旁,点点头,答应几个是字,跑掉了,于是即刻生意就来了。若看的人感到无趣味,(因为多数人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钱雇来的),并且也无钱可花到这有神眼铁嘴的半仙身上时,看看若无一个别的猪头三来问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没有生意时,这斯文人就坐在一条从附近人家借来的长凳上,默默背诵《渭水访贤》那一类故事,做一点白日好梦,或者拿一本《唐诗三百首》,轻轻的诵读,把自己沉醉到诗里去,等候日头的西落。有时眼见那些竞争到呼吸群众的卖打卖唱玩戏法的人,在另外一处,敲锣打鼓,非常的热闹,人群成堆的拥挤不堪,且听群众大声的哄笑,自己默默的坐在板凳上出神,生出一点感想。不过若是把所得的铜钱数着,从数目上,以及唧唧的声音上,即时又另外可以生出一点使自己安慰的情绪,长长的白日,也仍然如此过去了。
到了夜里时,一切竞争群众的戏法都收了场,一切特殊的主顾,如像住在租界那边的包车夫同厨子,如像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机会出来吹风白相,所以这斯文人也乐观了一点,把灯点上,在空阔的土坪里,独自一人又把场面排出来了。照例这个灯是可以吸引一些人过这地方来望望的,大家原那么无事可作,照例又总有一些人,愿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会的方向!以及测验一下近日的气运!白日里的闲话,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为极于可观的收入,这军师,这指道迷途的聪明人,到时他精神也来了。因为习惯了一切言语,明白言语应当分类,某种言语可以成为某种人的补剂,按分量轻重支配给那些主顾,于是白天的失败,在夜里就得到了恢复机会了。大约到九点十点钟左右时,那收容卖拳人玩蛇人的龌龊住处,这斯文人也总据了一个铺位,坐在床头喝主人为刚刚冲好的热茶,或者便靠近铺上烧大烟,消磨一个上半夜。他有一点咳嗽的老毛病,因为凡看相人在无话可说时,总是爱用咳嗽来敷衍时间,所以没有肺痨也习惯咳嗽了。他得喝一壶热茶,或吸点鸦片烟,恢复日里的疲劳,这也是当然的。到了午夜,听各处角落发出愚蠢的鼾声,使人发生在猪栏里住下的感觉,这时某一个地方,则照例不缺少一些愚蠢人们,把在大白天用气力或大喉咙喊来的一点点钱,从一种赌博上玩着运气,这声音,扰乱到了他,若果他还有一些余剩的钱,同时草荐上的肥大臭虫又太多,那么自己即或排算到自己的运气还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经把长褂脱下折好放在枕边,也仍然想法把身子凑近那灯下去,非到所有钱财输尽,不会安分上床睡觉。
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皆在同一意义下,站立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他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的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个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时当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屋檐下有人仰躺着挥摇蒲扇,小孩子们坐在桥栏上,望远处市面灯光映照天上出奇,场中无一个主顾惠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