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那么静,一切都像已经死去,白日里看来小小的住屋,这时显得更小了。一匹猫儿的黑影子,从那平屋的檐头溜去,发出小小的声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里,这地方于是就像只有巡警一个人是活人,独立到这天空上视听一切了。他走了又走,走到将近桥头地方,一个路灯柱旁边,忽然发现了一个人形,吓了这个公务人员一跳。其实这仍然是预料得到的一种事情,这样天气,这样使人随处可以倒下去做梦的好天气,一个人在此并不是出奇的事情!不过这时这公务人正咯咯的翻着胃中饺子的葱油气,心里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灯柱下的一团人影使他生了一点照例要生的气了。他于是壮大着自己胆子,大声的叱问是什么人在此逗留。灯下那个人,正缩成一团,坐在柱边睁大了眼睛,痴望路灯上的一匹壁虎,盘据到灯泡旁捕虫情形出神。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是许多这样孩子中的一个,日里因一件事情正为巡警打了一顿,到晚上找不着一个住处。凡是可以睡觉的空灶头都早已有另外的人占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极不受用,这小孩子躺到一个栅下,看落雨过了,还想各处走走,寻一点可以放到肚子里的东西。走到了这里,见到那爬虫,小蛇一样很灵敏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在下面欣赏了许久,他正在心中盘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东西捉来玩一阵,忽然听到巡警一声咤叱,这孩子以为爬电杆的野心业已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来,飞奔的跑了。
这杂种,这不知父母所在,像是靠一点空气就长大了的小东西,对于当前所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是新鲜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还回头来望后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阵。他这时节正极无聊,所以虽然觉得害怕,也同时觉得有趣。本来追了几步,这巡警按照一个巡警的身分,就应当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点,这巡警无事可作,上半夜还喝了一杯酒,心头上多少有点酒意,看到小孩子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了一种损失,必须有所补充,就挥舞起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冲去。小孩子知道情形不妙,知道那警棍要落到头上背上了,赶忙拉长了脚步逃走,想再跑一阵,就可以从一个为巡警所不屑走的脏弄堂里,获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这场坪的尽头,正有许多水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这水坑里去了。巡警听到了前面的声音,就赶过前面去,望小孩子在脏水里挣扎好笑。他问小孩:
“干什么跑?”
这意思是好像说既不偷了谁的东西,为什么一见巡警就想逃走。他为了证明这逃走不应当,简直还是愚蠢行为,且警告他逃走就有跌到水里去的理由,这公务人员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脏水里的小孩子,他看他怎么爬上坑来,如何运用他的小手小足。因为面前是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小小动物,而且陷到这井里惶恐无措,这时节巡警的愤怒已经完全没有了。因为问到小孩子为什么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没有爽朗的答应是为什么事,这体面人就用那带着神圣法律的意义的警棍戳小孩子的头,尽小孩子在脏水中站起来又复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应当如何要求这老总,又没有一个钱送给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辩说这个事不应当开玩笑,就只好还坐脏水中,怪可怜的喊“莫闹莫闹”,摇着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过了一会,巡警觉得在这种地方,同一个这样渺小东西打闹,实在无多大趣味,自己就唱着老渔翁一钓竿调子扬扬长长走去了。
小孩子坐在水坑中半天,全身是脏水,眼见巡警已经走去了,皮鞋声音远了,才攀住一点东西爬起来,爬出坑上后,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到后觉得哭也无益,这时决不会有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过路,随手给一个钱,并且肚中有点儿饿,一切的行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远处天的一方电灯的光,出了一会神。他想起这些灯底下的人那种热闹情形,过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灯同那些人,他知道在这些灯光下,一定有许多人闹着玩着。一定有许多人在吃东西喝酒。还一定有许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么手挽手从从容容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边,欣赏窗内的各样东西。窗内是红绿颜色的灯映照着,比白天还美观悦目。一切糖果,用金银纸张包裹,一些用具,呢帽子,太太们的伞,三道头的大皮靴子,小小皮夹同方圆瓶子,没有法子记清楚!烧鸡烧鹅都同活的一样神气,成串的香肠都挂在窗边,这些那些,值钱一百万或更多,总而言之是完全的放在那里等候人来拿去随意吃用的东西!这究竟值多少钱,这究竟从什么地方搬来,又必需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完全不能知道的。他到过这类地方,也像别人那么姿势欣赏过窗内的一切物品,因此被红头阿三打过追过,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节是不是还有那样多人在那些地方,是不是还有红头阿三,他可不大明白了。但是,还有灯,当真还有灯,那些灯光映到半空,如烧了天的一部分,如正在起始燃烧到天的一部分。
他看过这些,想起这些,记到这些,于是不久就有一个红头阿三的黑脸,在自己眼前摇晃,显出很有趣极生动的神气。照规矩,他要跑,这大个子黑印度人就蹒跚的舞动着手上那根木棍头追赶前来。“来,一过来就可以大杀一阵!”他记起拾石子瓜皮掷打这黑脸鬼子的事,当时并没有当真掷过,如今却俨然已把瓜皮打在那黑脸上。他乐了。“打你这狗肏的!打死你这狗!打你鼻子!”是的,瓜皮是应当要打在鼻上才有趣味的。他就坐在一个垃圾箱上,尽把这一类过去事情,重新以自己意思编排一阵,到后来当真随手摸去,摸着身边一团柔软东西,感觉很不同,嗅嗅手,发恶臭气味,他才明白现在的地位,轻轻骂着娘,于是一面站起一面又哭了。
天上的月亮斜了,只见到一颗星子粘在蓝蓝的天上,另外地方一些云,很悠遐的慢慢游动,这时节有一辆汽车从桥上过去,车夫捏喇叭像狗叫。
他眼望天空,他听到像狗叫的喇叭声音,却不大有趣味。他有点倦了,不能坐在有露水的场坪里过夜,得找一个有遮蔽处去睡觉,一面拭他的眼睛,一面向一条小弄堂走去。一只狗,在暗处从他身边冲过去时,使他生了气,就想追赶这畜牲打一顿,追了几步过后又想想,这事无味,又不追了。他饿了,他倦了,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蜷成一个刺猬样子,到那较干爽的地方去睡到天亮,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可作。他的身上一件裤子,还是粘上许多湿腻腻的东西,这时才把裤子脱下来,一面又回想日里那些事情。
后来,他把这小小身体消灭到街角落的阴暗处,像是被黑暗所吞噬,不见了。
天还没有发白,冷露正在下降,睡在浜边石上的粪船夫中一个冷醒了,爬起身来喊叫伙伴。这样人言语吝啬到平常一切事上,生在鼻子下的那一张口,除了为吃粗糙东西而外,几几乎是没有用处了。他喊了伙伴一声,没有得到答应,就不再作声了。他蹲身在自己粪船旁,卸去自己一切的积物,嗵嗵的响着,热尿落在空船中,声音极于沉闷。
南端来了一只小船,从那桥洞下面黑暗处,一个人像是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使船慢慢的移动,慢慢的挨近了粪船。
一个妇人看不清楚面目,像是才睡醒样子,从那个小船篷舱口爬出外面,即刻就听到船中有小孩子尖声的哭喊,妇人像毫不理会,仍然站在船头。
粪船上另一个船夫也醒了,瞻望那新来的船,不明白是为什么原因。
那船靠近粪船了,船与船互相磕撞着,发出木钝的声音,河中的死水微微起着震荡。
“做什么?”
那妇人,声音如病猫,低微而又沉闷,说:“问做什么?一个女人尽你快乐。”
“什么事情?”
“吃蚌壳,煨红壳。”这下等社会中用作形容那件下流事情的言语,使船夫之一明白这是什么事情了。
“我弄不出钱。”
“你说谎话,只要你两只角子!”
“两只铜子也找不出。”
妇人还是固持的说着:“你来!”
男子似乎生气了,就大声的说:“糟蹋我的力气,我不做这件事。”
妇人像是失望了,口中轻轻吹着哨子,仍然等待什么,要另作主张,站在船头不动。
那最先一位船夫,蹲在船头大便,事情办完了,先是不做声,用一根棍子刮着谷道,站起身来拉上裤头就想走到船尾去,看看妇人是什么样货色。两人接近了,船傍着船,妇人忽然不知为什么缘故,骂出丑话来了。
“……”
“不要么?”这么问着,却不闻有何回答。
隐隐约约是那船夫的傻笑声。
过一会,那只船,慢慢的,仍然看不出是为什么原因,那么毫无声音的溜回到那黑暗阴沉的桥洞下去了。被骂过一些野话的好事船夫,毫不生气,就站在船上干笑。一枚双角可以过船上去做一种出汗事情,但一个钱不花,被他在一种方便中捏了一把妇人的胸部,这件事做得使自己很满意,所以他笑了。
过了一会,这只船消灭到大桥涵洞里,已经看不见影子,一种小孩子被打以后似的哭声却扩大了。这声音尖锐的从黑暗中飘来,同时也消失在黑暗里,听到这个声音,知道那个方向同理由,船夫之一还只是干笑。
另一个船夫蹲身浜旁,正因为无钱作乐,有点懊恼在心,就说:
“她生了气呢。她骂你,又打她的小杂种!”
“你怕她生气去赔礼吧。你一去她就让你快乐,扯脱裤子让你弄,不是这样说过了么?”
“她骂你!”
“……”
那一个不做声,于是这一个蹲在岸旁的,固持的一连说了三次“她骂你”,嘲笑到伙伴,伙伴不由的不笑将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落到水里去,如一只从浜旁自己奋身掷入浜中去的癞蛤蟆,咚的一声,浜中的死水,便缓缓的摇动起来,仿佛在凉气中微微发抖,小小波纹啮着那粪船的近旁,作出细碎声音,接着就非常沉静了。
某个地方有一只雄鸡在叫,像是装在大瓮坛里,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仍然听不分明。两个粪夫知道自己快要忙碌做事了,各人蹲在一个石墩上,打算到自己的生活。天上有流星正在陨落,抛掷着长而光明的线,非常美丽悦目。
十八年七月廿日于吴淞八月重改
(选自《八骏图》)
本篇1934年4月收入《游目集》以前未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