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黑门公园遗迹的入口处,完全可以用满地狼藉来形容。数不清的小丑半埋进泥潭里,偶尔有几个尚未死透的还在烂泥中吐着泡泡,让人想到搁浅的鱼群。断裂的肉蔓夹杂在尸体当中,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色,有些肉蔓依旧在泥浆里痉挛翻搅,不断渗出粘稠的液体。一块黑曜石墓碑突兀地立在泥潭中央,无言俯视着四周的修罗场,不用细看都能感受到墓碑浑身缭绕的肃杀之气,像是一把直插污秽的匕首。
潘恩与胡克面对面坐着,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可能是因为疲惫,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
“我说,走不走?”不知过了多久,潘恩忽然开口,语气里充满揶揄的味道。
“什么?”胡克疑惑地问。
“装什么傻?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抓范宁吗?现在人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要回去的话,随时都可以走。其它事情,说到底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警司冲着同僚挤眉弄眼,“你不会舍不得走了吧?”
“你的救命恩人还在下面生死未卜,你觉得我会一走了之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胡克冷笑一声。
“哟,”潘恩装出一副讶异的表情:“在我印象中,你可是除了把任务做完,其它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警司嘿嘿笑了起来,“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这个老古板还挺重情重义啊。”
“这不叫古板,这叫有原则。忠于法律是我的原则,忠于同伴也是我的原则。”胡克不屑地别过脸去,尽量掩饰脸上的窘迫。
从胡克的位置,勉强可以看到被肉质虫封死的入口,贝拉正坐在那里照顾梅林。警司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两周前,他还只是“中央陆军法警团”的一名新晋警司,熟悉的世界里只有法律,异端跟罪犯。现在,他踏足一颗边境星球上,亲眼见到了杀人小丑,跟一个神祗说上了话,还接触到了泽格大帝留下的遗产。这种经历放在过去,即使在梦里他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胡克正在神思恍惚间,黑暗中忽然扫过两道光柱,接着树林里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警司们端起武器,朝树林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台运兵车正踉踉跄跄向他们疾驶而来。胡克忍不住为驾驶员捏上一把汗,这部车的行驶状况堪比杂技。轮胎在泥浆里疯狂打着空旋,车厢左右甩尾的样子则像极了一头被咬住后腿的野猪。
转眼间,运兵车已经开到两个警司面前,紧跟着就是一个惊险万状的急停。胡克相信哪怕车厢再多倾斜1度,它就难逃侧翻的命运了。
随着一声闷响,车门被粗暴地推开,一男一女从车上逃难一样跳下来。“你管这个叫’香格里拉领域的沙滩’?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香格里拉领域吧!我的有机质身体都要失禁了!”男性半机械人对着女人大吼,后者也不理他,只是朝两位警司挥挥手:“嗨,我说,宇宙真是小。”
“不是小不小的问题。”胡克冷冷纠正道,“我们就是专门追着你来的。”
“我跟我的同僚一致认为,要对你的当事人重新审判。”潘恩陪着笑脸指了指躺在一边的范宁。
律师这时才看到老匪徒:“他怎么样了?”
“雪莱夫人的阻断药暂时抑制住了进化,但是要彻底解决问题,还是必须关掉大帝的遗产。”贝拉走过来,对律师抱以遗憾的一笑:“没想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就不可能一帆风顺,这一点你我都明白。”麦琪一面说一面东张西望,“入口在哪儿?”
(分割线,遗迹内部)
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扭曲蠕动的肉质虫挤满了每一寸空间,每过一秒钟,玛丽他们的生存区域都在缩小。这些无口无眼的空腔原生物大约有三四根手指那么粗,长度则可以达了1米。它们仿佛海葵触手,一簇簇挤在一起,把所有可能的出口塞了个密不透风,周围回荡着的全都是空腔壁相互摩擦滑动所发出的“唧唧”声。天花板上的幼虫像毛毛雨一样淅淅沥沥地往下掉个不停,而压在最底下的成虫,因为受不了同类的重量,爆成众人脚边一团团肉糊。
弗朗西斯手握短波铳,徒劳地警戒在玛丽周围,然而后者看上去,却比她的护卫轻松多了。玛丽依旧醉心于妒妇的笔记,一面翻,一面口中啧啧有声。
“你看到了什么?”弗朗西斯问,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百无聊赖中还不忘把蔓延过来的白色蠕虫一条条踩死。
“你知道吗?是小丑首先找到了艾略特博士。”
“哦,这样啊。”军士垂头丧气地回应。
“博士带着遗产到达夜叉-4的时候,小丑刚掌握稍微复杂一点的语言。在那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鬼镇效应’,可能是月蚀引起的吧。’鬼镇效应’的后遗症致使小丑的一种亲近,也就这颗星球原先主人——艾略特博士称之为A级人——的社会结构崩溃。小丑借这次机会逃出圈养,然后对原主人展开100多年的报复性屠杀,以确保后者不能东山再起——”
“——小丑在原主人的文明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的社会,不幸的是,’鬼镇效应’也开始找上它们了,就在这时,它们遇到了艾略特博士。在小丑的恳求下,博士启动遗产改造了它们的基因,让它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没有了心智,但却是夜叉-4上的顶级掠食者——”
“——当然,博士这么做不可能只是处于同情。她在改造小丑一族的同时,掌握了遗产的大量第一手运行资料,说得再不客气一点,她就是在用小丑当小白鼠。利用这些可怜人的牺牲,她最终完成了强制进化的研究……或者她自认为完成了——”
“——根据这本笔记上的说法,并不是所有原始小丑都接受了改造,有一些顽固派坚持保有理智,当然,它们更有可能是不愿意放弃舒适的农牧业生活。这些人都没能活过之后的1000年,先是一次长期月蚀毁掉了它们的社会,幸存者们根本无法管理数量庞大的’家畜’,也就是退化后的A级人。这些尚存些许心智的A级人后来逃出了牢笼,与小丑祖先当年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接下来的几百年中,他们与改造后的小丑大肆屠杀原始小丑,让后者直接回到茹毛饮血的的野蛮时代。最后,天鹅座难民来到此处,为这个悲剧画上休止符:正是他们杀光了最后一批原始小丑。并且把一部分重新回归文明的A级人带离夜叉-4,这些’家畜’就是后来的温达尔人。”
“有意思,那么留在夜叉-4上的A级人呢?”
“笔记上没提,要么就是被改造后的小丑杀光了,要么就是被’鬼镇效应’带走了。”玛丽说着,意犹未尽第合上了笔记。
“您还可以再多看一会儿,根据这种虫子的裂殖速度,它们还要过一阵子才会把我们活埋,或者,进化出口腔把我们都吃了。”弗朗西斯没好气地说。
玛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就是生活小伙子,学着享受它吧,你看汉克斯先生就适应得很不错。”
弗朗西斯转头一看,大个子军士正全神贯注地踩着肉虫,看起来玩得不亦乐乎,这副画面太荒诞了,以至于弗朗西斯察觉到,自己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在这时,肉虫们忽然像潮水一样往两边褪去,麦琪?勒庞踏着一地畸变虫尸朝三人走来,后面还跟着覆满鳞片的半机械人。
“芯片?”律师直接跳过了寒暄。
玛丽微笑着用大拇指比了身后。
律师跟第二书记员走到“定音鼓”前,那东西闪烁的频率比之前快了许多,似乎正在从睡梦中慢慢苏醒。“看你的了。”麦琪指着芯片对但以理说。
“可是我该怎么做?”半机械人问。
麦琪迷惘地看向玛丽,希望雪莱夫人能够提供帮助,但是后者也只是报以歉意的微笑。沉默在尴尬中持续了大约10秒钟,最后还是半机械人将之打破。
“没人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吗?”但以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可是冒着被撕烂的危险到这儿来的!”
“如果我跟古尔薇格女士的猜测是真的,你身上这个博士的子嗣,会比她本人对遗产更亲和遗产。”玛丽沉吟片刻说,“我建议你静下心来,尝试跟芯片交流。”
“交流?好主意,你说它会不会答应今晚到我家过夜?”但以理暴躁地打断玛丽,覆满鳞片的手无意中按在“定音鼓”边缘上,“我该用什么语言跟它交流呢,请问,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半个机械人就……”
书记员忽然停住了口,弯下腰痛苦地开始喘气。
“怎么……”
“我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没法呼吸了……它正在……全身都在……脱离我的控制……”
即使没有但以理的说明,其他人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书记员那一半有机体外设正在迅速增生,转眼间就膨胀到了机械身躯的两倍大小。原本粗砺的鳞片现在都被晶莹的白皙肉质替代,通过一些半透明组织,还能看到血管在皮下迅速生成,一个像心脏一样的东西,正一面有节奏地跳动着,一面在皮肤下迅速游弋。
有机体外设一开始还留存着些许人类的轮廓,但是很快就消散无形,心脏让位给一种遍及全身的蓝色滤泵系统,见过或未见过的器官在有机体上诞生又分解,肌肉,骨骼,神经,肌腱,一切都在不可预测地变幻,仿佛是一次加速后的无序进化。
但以理的惨叫回荡在地下,麦琪发现与其说书记员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因为随着有机体的进化,它正在一点点从机械人身上自我剥离,原先连接机械端口的神经触开始萎缩内卷,固定在金属上的肌腱束也在缓缓脱落,有那么一瞬间,律师以为自己在外设内部看到了一张笑脸,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错觉。就算这团有机体刚才确实生长出过人类的五官,那也早在自身的熔炉中被调整重组了。
“这是怎么了?”弗朗西斯战战兢兢地问。
“遗产正在修复’金羊毛’给卵造成的损伤。”玛丽小声回答,“不过,我想它不会成功的,卵在发育之前,本质就已经遭到了野蛮篡改。被剪裁掉的基因,是找不回来的。我想艾略特博士的子嗣很快就要开始寻找退而求其次的进化方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