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今天晚上12点整,他们就会封闭小巷,让里面的人自生自灭。”大个子斜芬奇倚在门旁,半边身子被火光染成橘黄色。他声音很沙哑,语气也十分粗鲁,即使隔着鸟嘴面具,依然让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大个子身侧的木门又脏又旧,底下挂满苔藓,边缘处因为受潮而严重变形,只能随意地虚掩着,就像一面尺寸有偏差的棺材盖。不过,木门已经没有关实的必要了,就在五分钟前,屋里面的人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芬奇的角度望过去,小街的大部分都藏进了黑暗里,这条巷子不长,但零星的燔盆依然无法对抗沉沉夜幕。此地的居住环境实在算不上理想,狭窄的巷道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石板路也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嶙峋不堪,空气里中不时飘过阵阵骚臭味,一块破床单从远处的窗口垂下,此刻正无声地随风摇曳。
小街上一片寂静,仿佛是古代帝王的墓道,大个子心中思忖,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批还没离开的鸟嘴医生了。偶尔,巷子里会有一声怪啸刺破夜空,听起来凄厉异常,但芬奇知道,那并不是患者的哀嚎。尖叫声其实是“十日瘟”的死者在排出胸腔里最后的气体,通常还会伴有僵直坐起之类骇人现象,承受能力不行的鸟嘴医生,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诈尸”。
“他们打算封多久?”斯蒂文问。他身披跟大个子一样的黑袍,戴着跟他一样的面具,手持一样的手杖跟医疗包。火光中,两个人就像是一对愁眉苦脸的乌鸦正在交头接耳。
“可能十年,可能五十年,得看瘟疫什么时候控制住。要我说,伯爵其实是打算把这里永远忘掉。”芬奇回答。
“这里还有多少……活人?”
“30个到40个吧,但是没染病的就不知道数目了,反正过了今晚都得死。”
交谈停止,两个人在百无聊赖中阴恻恻地转头四顾。过了几分钟,斯蒂文忽然低声骂了一句。
“你那个朋友怎么还没好?我们要等他到什么时候?”
“小点声!”大个子嘟囔道,“别说米高的坏话,他能听到,告诉你,他总能听到!”
“你至于那么怕他吗?就因为他娶了个士官的妹妹做老婆?”
“做他的第二任老婆,他把他前妻踹了才攀上那个老姑娘。”大个子忽然再次压低声音,“跟你说,这件事情牵扯可大着呢,我知道米高为人一向神神秘秘的,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觉得他是真的吓出尿来了。”
“怎么……难道这儿的事,跟伯爵也有关系?”
“伯爵?”大个子无奈地摇摇头:“忘了你的伯爵吧,我之前问米高是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住在这里的,他叫我什么都别打听,但是听他漏出来的口风,这件事的背景远不止,不止伯爵,可能……比教皇还要大。”
史蒂文忍不住一声嗤笑:“你疯了?你见过什么东西背景会比教皇还要大?魔鬼吗?地狱吗?”
大个子的声音变得慎重起来:“你信不信……这个宇宙里……还有别的星球住人?”
“什么?什么球?你是说魔鬼?”
“别的,住在星星上的人,别管你那些对魔鬼的迷信了,我跟你说,他们比魔鬼还不好对付!”
“你疯了吧?你怎么……”
“嘘!”大个子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站直了身子。
第三个鸟嘴医生从坡道下方缓缓走来,在静谧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串脚步声。他比大个子更高,但是初出奇地瘦,简直像是用树枝扎起来的。第三人手中并没有拿着提包,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点燃的香炉,白色浓烟正“噗噗”从孔眼中冒出来。
“西边几家都看过了,一个活人都没有,”他嘶声道,“你们那里怎么样?”
“今天运气在我们这边。”大个子伸出拇指比了比后面的木门,“我在她断气之前找到了她。并且,把你的话转达过去了。”
瘦子抬头看向大个子身侧,门板就立在那里,破旧寒酸中,还带着本地贫民特有的污秽。谁能想到,这么一户人家里会藏着星辰间隐秘百万年的秘密?
“那个人说了什么?”瘦高个问。
芬奇耸耸肩:“他要我转告你一些单词,嗯……是外语,但愿你能听懂那些意思。”
瘦高个走上两步,附耳靠近大个子,后者于是凭着记忆轻声念出了十几个音节。燔盆的火焰还在兀自跳动不息,三张鸟嘴面具凑在一起,在这条死寂的小街上,在这个充斥苦难的夜晚,消失了百万年的语言如幽灵般响起,历史随之改变,只是说出这番话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大个子说得越来越慢,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看起来都十分没有自信。最后,瘦高个不得不抬手打断他:“行了,这些就够了。”
“这究竟是哪里的语言?”斯蒂文没好气地问。
“哪里都不是,它从来没在你们的世界出现过。”
斯蒂文的脸色忽然变了:“怎么?还真是魔鬼的语言?”
“别胡说!”芬奇急忙出言阻止,但瘦高个似乎并没有显得不快。“这种说法……”后者声音仿佛是蛇在面具下吐着信子,“比你猜测得,更加接近真相。”
“米高……”大个子鼓起勇气开口,“那种语言,跟这次的瘟疫有没有关系。”
瘦高个看着芬奇,他半个人几乎都已经隐没在香炉的白烟中:“如果真是说这种语言的人来了,那这颗星球,已经没有活物了。”
“我说事情办完了吗?”斯蒂文恼火地用手杖敲击地砖,打断了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要是办完了我们就快走吧,伯爵的士兵可不会等人。”他看见瘦高个点了点头,就迫不及待率先朝出口大步而去,大个子也紧跟在他后面,看得出两人都有些如释重负。
“今天的事,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大个子嘟囔着正了正面具,嘱咐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一般的疲惫。
瘦高个并没有急着跟上,他打开香炉,把里面燃烧的木炭与香料灰烬倾倒在墙角,金红色的火星洒在石板路上,跃动了两下就彻底熄灭了。瘦高个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死灰,身形里有一种病态的天真,然后他徒手抓住灼热的香炉边缘,快走几步来到斯蒂文身后,把它重重砸在那人的后脑上。
斯蒂文闷哼一声,像个麻袋一样扑在地上,鸟嘴面具歪到一边,露出里面错愕的面孔。
“你干什么!”大个子尖叫着后退两步,举起手杖护在胸前。瘦高个没有回答,鸟脸木讷地盯着前者,他手里的香炉已经变形,正淅沥沥滴着血。
眼看瘦高个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芬奇的心稍定了一些。从体型上说,他超过对方太多了,要动手的话,基本上是稳操胜券。大个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手杖朝前挥去,金属尾端准确砸在了瘦高个颈侧,大个子对自己的力量一向很有信心,在他看来,这一击就算对方不死,也绝对会被打翻在地。
但结果不能不说很遗憾,瘦高个甚至没有摇晃一下。仓皇中芬奇又连续抡出好几杖,手杖打在对方枯槁的身体上,声音犹如在敲击石头,一直到手杖金属尾端被打得脱落下来,瘦高个还是纹丝不动。
“你……”大个子又退了一步,不慎被脚下的燔盆绊倒,火苗险些燎着了他的黑袍,“你不是米高。”
瘦高个走到燔盆前,把被血染红的手套脱下来扔进火中,露出像柳叶刀一样细长苍白的手指。他又转头望向大个子,虽然被隔绝了眼神交流,后者还是打了一个激灵。
“对不起。”瘦高个说着,缓缓摘下了他的鸟嘴面具,“只有死人,才能不泄露秘密。”
火光中大个子看见了面具后的脸。他张开嘴,喉咙却像是被人攥住了,“天哪,我错了,我错了,谁来救救我!”发不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汇成尖叫,“魔鬼,魔鬼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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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高个换上了斯蒂文的手套,重新整理好面具,然后扔掉香炉快步朝出口走去,把两个鸟嘴医生留在了背后的血泊中。
士官站在小巷入口,身后跟着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根据伯爵的指示,从昨天开始,这里就只允许鸟嘴医生进出。
“怎么要这么久?”士官不满地问。瘦高个闻言站定,转过面具无声望了他一眼。后者随即感到背后一凉,仿佛那肮脏滑稽的鸟嘴正在火光下朝他微笑。士官本能地合上嘴,决定以后再寻对方晦气,不管怎么说,今天他妹夫看上去太不正常了。
一片神经质的静谧里,瘦高个走出小巷,缓缓踱入黑暗中,他最后留下的背影犹如一只畸形的乌鸦:“里面已经没人了,我是,最后一个。”
当妹夫彻底看不见后,士官松了松下巴,确保自己还能正常说话。“现在什么时候了?”他转头问,努力维持着平时的声调。“差不多12点了。”一名士兵回答。士官如逢大赦,他抬头装模作样地看看天,然后下了简短的命令:“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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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个子猛地睁开眼,痛苦地在石板路上打了两个滚,手忙脚乱中,他扯下了自己的面具,咳出好几口血沫跟断牙。胫骨和鼻梁断了,肋骨也几乎找不到一根完好的,但大个子还是凭强壮的体魄,从那魔鬼的折磨里活了下来。
等到芬奇终于喘上气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让他如坠冰窟:“该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个子艰难地撑起半个身体,手脚并用朝出口爬过去,石板路面被他拖拽出长长一条血迹。
终于他看到了原本是小巷出口的地方,青砖跟泥浆已经垒成了一堵冷冰冰的墙壁,砖墙上方仅剩下一点点空隙,可以看到士兵们正把最后的砖块塞进来。
“等一下!等一下!”大个子嚎叫着,直起身,高高举起手里的鸟头面具,“还有人在里面!我是医生!是医生!放我出去!”
砖块后方出现了一双眼睛,芬奇坚信墙后那个人正朝他看过来。大个子的心中扬起一线希望,但这希望随即就被最后一块砖头堵死了。没有救援,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外部世界与他断然隔绝了联系。大个子颓然躺在地上,仿佛躺在一口湿冷的石棺中,他永远不会知道了,那个人究竟是没有看见他,还是仅仅不愿意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