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两个镜像在服务器上被创建出来：“皆”，“阵”。主控屏上的光标像发了疯一样翻飞不定，留下一串串文理不通却又充满恶意的短句。也许是因为电压关系，日光灯开始频频闪烁，密闭的地下室中隐隐然生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有趣的反应……”超龄青少年咕哝了一句，他之前也不是没接触过“红玛丽”的子版本，但如此强烈的抵抗还是头一次碰上，眼见如此，除灵师的背脊也禁不住阵阵发寒。
“医疗者保佑，最后两个镜像架设可别出问题了……”菲利普心中喃喃祝祷，谁知念头刚转到这里，U盘忽然亮起警告灯。
“解压失败，文件错误。”
除灵师一惊，连忙调出自释放日志，发现日志文档不知何时，已经被改写成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0”，像是无数只眼睛正透过屏幕看过来。直到这一刻，菲利普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对手。
“好吧，我知道医疗者从来不站在我这一边……”菲利普遗憾地叹着气，从工具箱中取出一个小型终端，接入U盘下方的万用口内。之前的操作太草率了，现在他决定按照神社的常规流程进行：首先，应该获取一段代码标本做样例测试。
终端很快捕捉到一个“红玛丽”的AI单元，菲利普小心翼翼地将它转移进沙盒。程序脱离了原本运行环境，立刻像是接触空气的古尸组织一样，迅速自我异化成一团无意义的代码粥。所幸菲利普已经预料到这种问题，抢先一步备份住了它的原始形态。
“好了，那么让我们认识一下。”除灵师说着打开了版本回溯工具，终端显示屏跳了几跳，打出了Version1550.0.0的字样，这应该就是捕获代码的通用官方版本号了。菲利普按下回溯钮，屏幕上的数字便开始飞速下降：终端正在根据代码里残留的痕迹，将程序强行降级到过去版本。
“Version1211.2.2……”
“Version1009.0.1……”
按照这个速度，菲利普预计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把样例带回到熟悉的公共版本了。
但又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原本架设的镜像无端遭到污染，最后三个子程序：“列”，“在”，“前”虽然顺利打开。但是它们完全没有自释放，反而像是疯了一样相互攻击。菲利普摸了一把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删除了已经上线的所有镜像。不客气讲，这绝对是一个兆吨级的麻烦，九字真言基本上等于除灵师的自动步枪，现在这种情况，他得考虑拿出非常规武器了。
忽然间，菲利普灵机一动，从工具箱中拿出来另一枚老款U盘，U盘正面画着一个中二至极的黑色骷髅标志，侧面则加了一把结构复杂的物理锁。与“黑骷髅”对视片刻，除灵师难掩沮丧的心情，这个U盘里存的是市面上早已不允许流通的老版九字真言，不但被除灵师公约禁止，甚至连持有部分副本都是违法的，现在菲利普可是冒着被请去警团署聊天的风险请出旧版真言。
“但是，话又说回来，”菲利普粗暴地直接拔下第一个U盘换上“黑骷髅”，嘴里面喃喃自语，“哪个除灵师手里没一点违禁品呢？”
下面，是非常规武器上场的时候了，主控台发出不能适配的低沉咆哮，光标也停了下来，命令行左下角跳出一行歪歪扭扭的斜体字：“执行漏洞，不可辨认的代码。”与此同时，更古老的九字真言被打在除灵师面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人类抢回一分。”菲利普嬉皮笑脸地搓着手，这下他终于有时间去关心一下版本工具了。
版本回溯这种技术，说穿了就是利用碎片信息和冗余信息尝试进行过去代码的补完，这种技术当然不太可能回退到Version1.0，事实上只要通用版本号能回到100以内，也足够菲利普搜集必要的信息了。但是除灵师接下来看到的东西，险些让他的下巴掉在地上。
“不对劲。”菲利普心中暗骂，背后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小片，他扶了扶眼镜凑到终端前，没有错，数字确实是5.1.1，而且，还在继续下降，渐渐逼近那理论上根本不可能达到的边际。
“太不对劲了。”除灵师小声呢喃，这是一套运行了至少一百年的系统，版本怎么可能回溯一个世纪呢？事情终于发展到了菲利普认知范围之外，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艘迷航的飞船里，正通过终端屏幕看着外面陌生而疯狂的世界。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版本号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跳着：Version3.1.9……Version2.5.0……Version0.0.1……Version0……
……
Version……0？
菲利普死死盯着终端上那串字符，仿佛是认不出它们。让他震惊的不是这个数字，而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踏足的现实从来没有他自认为的那般牢固。天旋地转，一切仿佛都在未知中陷入胶着，就在除灵师以为不会有更加诡异的情况发生时，显示屏又跳了一下：Version -1。
“负一！”菲利普几乎尖叫起来，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负版本号？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会以为版本工具坏了，然而今天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他本能察觉到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有什么地方大错特错了，除灵师的直觉告诉菲利普，他驶入的不是什么未知的海湾，而是一片新的大洋。回溯工具探测到的，是某个不被现今代码规则辨识的上古区域，一个真正的无底深渊，这个鬼魂的历史，绝不止一百年。还没等除灵师反应过来，就像是突破了阈值，终端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如同雪崩一样疯狂下降。
Version -290……Version -544……Version -1000……最终，版本号停留在了闻所未闻的-95441，这，就是可以回溯到的，所谓“最初版本”。
菲利普感觉自己没法呼吸，他看着那个负数，像是个菜鸟一样手足无措。终端上显示出一行新的字：“回溯文件已完成，打开？删除？重试？”
有那么几秒钟除灵师想过“删除”，他害怕按下“打开”钮后会有一只混沌的眼珠隔着屏幕与他对视。但是菲利普最后还是选择了“打开”，他已经做好最荒唐的准备——迎接一个直接从终端里扑出来的恶鬼。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然而回溯文件打开后的景象，依旧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回归到最初状态的程序，组成了两副不规则图片。那似乎是一张照片的两小块，其中一块可以辨认的部分，看上去像是一个男子的背影，他佝偻着身子，显然已经有些年纪，嶙峋的左手举着一个拨浪鼓；另一块可辨认区域的尺寸更小，但是更加让人不安，那是一小部分脖颈，连带着下方的锁骨，脖颈的皮肤很白皙，应该属于一个年轻女人。
“医疗者拯救我……”菲利普有些晕眩，他不知道这图像是什么意思，不过可以肯定，那绝不属于“红玛丽”。除灵师强迫自己转过头，一台台地扫过那些中古服务器。它们还在温吞地运转着，单调的指示灯兀自闪灭不停。这时菲利普才发现，他之前大大低估了那些机器的岁数。除灵师艰难地站起身，茫然走近那些铁箱子。它们的商标早已无法辨认，就连其中保存最好的几台，也少说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伫立片刻后，除灵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如遭雷殛，转过头三步并两步冲到铁门前。
“潘尼怀斯！潘尼怀斯！”菲利普死命敲着门，用上了自己出娘胎以来最大的嗓门，“你在不在？潘尼怀斯！这个房间，这些服务器，原本是用来存什么的？”
没有人回答，显然地产经济宁可跟楼上韦恩父子的鬼魂交流也不愿靠近地下室。无奈之下，菲利普重新扶正了眼镜，回过身面对这个单调封闭的房间，苍白灯光下他仿佛看到一群群歪系领带，西装褴褛，头发蓬乱的鬼魂正朝他慢慢围拢过来。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菲利普对自己说，显然，不把事情解决，外面的人是不会放他出去的。超龄青少年挪着小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防火墙压缩包还留在原来的地方，顽固地拒绝给出反应。除灵师做了两次深呼吸，思忖片刻后，又做了两次。当他脸上的惊惶之色稍稍褪去后，除灵师开始搞定结界压缩包，用他所知道最直接的方法：手动霍夫曼解码。
十五分钟过去了，菲利普沮丧地发现，他正在帮对手的忙。“红玛丽”只篡写了压缩包的几个小细节。但是，除灵师每完成一层解码，“红玛丽”都会先一步进入下一层，然后再做几处细微改动。这样一来，菲利普永远别想拿回防火墙的控制权。
光标再次开始跃动，它打出了一大段没有内容，但是任何人都一看就懂的字符：“HAHAHAHAHAHA”
超龄青少年骂了一句脏话，他仿佛听到了不存在的鬼怪正在自己头顶狂笑。慌乱中除灵师又打错一行命令，这已经不是今天第一次了。刚开始菲利普以为是紧张造成了手指僵硬，但现在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小心翼翼，，最终显示出来的内容总跟他想打的有几个字符出入。键盘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刻意扭曲除灵师的指令。而且，它明显越来越迟钝了，时不时还伴随不明原因的接触不良，似乎整个主控台的IO模块都存心跟他过不去。
菲利普烦躁起来，他一把推开键盘，粗暴地从自己颈后拉出人机对接口，命令行界面无声的狂笑还在继续，除灵师甚至一度感觉“HAHAHA”打印得比刚才还快了一些。“红玛丽”的人机插孔就在万能孔正下方，如今看来，它仿佛也像是一张放肆的笑脸。
菲利普单膝跪地，把自己的接口对准插孔，因为接口线不够长，他又死命拉了两把，无名怒火不能抑制地熊熊上窜，因为激动他险些没拿稳接头。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把他又硬又长的对接头塞进那张傻笑的“嘴”里，然后给它看看自己的真本事。差一点他就这的这么做了，就在将接头推进插孔的前一刻，除灵师从金属板反光里看见了自己狰狞的表情。
“不对，我被牵着走了。”刹那间，刚才的狂怒化作冷汗从他额头涔涔流下，“它……它想骗我跟它对接……”菲利普抬起头，重新看向主控屏，命令行界面已经消失，如今跳动的屏幕上又浮现出“菲尼克斯管家系统”的标志。那张古老的卡通脸仿佛在与除灵师对望，笑容透着一种神经质的虚伪，犹如一个被揭穿后，凶相毕露的骗子。
除灵师与主控屏对峙了几秒，一个触目惊心的想法在他心底油然而生：“它……看得见我。”
“治疗者带我走吧！我早该想到……”菲利普长叹一声，“行命令界面跟万用口都是幌子，你一定具备更高级的交互设备。你诱骗我用这两个途径跟你接触，因为这两个途径都在你的掌控下。”除灵师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看向天花板，他知道房间某处一定装有摄像头跟麦克风，从他进门起，“红玛丽”就一直在监视他。那些设备一定有上百年了吧？除灵师心中低估，质量这么过硬的东西，韦恩家当初到底是拿来干什么的呢？
最后，菲利普转头看向主控台的屏幕：“你一定有秘密，这个地方，一定有秘密……”“红玛丽”果然回应了他的话，原本应该是黑白的笑脸上，那双眼睛忽而转成血红，嘴角也渐渐扭曲到了骇人的程度。
“可惜啊，这几百年来，进化的不仅仅是你。”菲利普咂了咂嘴，这一刻，原本的超龄青少年踪影不见，除灵师的表情完全变成了一个猎手。他拉过工具箱，席地而坐着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最后，他从箱底部取出了一样东西，高高举起“我们……不如重新认识一下吧。”
主控台显示屏上的画面略过一阵雪花，虽然卡通笑脸还是纹丝不动，但菲利普认为，“红玛丽”一定在害怕，他瞧了瞧手中的新武器，无论比起九字真言还是自动步枪，这个东西都显得太寒酸了。乍一看，此物跟除灵，跟黑客都扯不上关系——这是一把万用螺丝刀。
没等对方做出反应，菲利普已经猫腰爬到主控台下方，三下五除二卸掉了下方金属遮板的螺丝，接着他头一低，大半个身子就钻进主控台内部。与此同时，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整个地下室的白炽灯开始不停闪烁，服务器上的红灯纷纷亮起，像是小动物在惊慌失措地眨眼。也就在这时，除灵师拖着一块一米见方，挂满电线的基板从主控台下爬了出来。
白炽灯的闪烁更加疯狂了，光亮与黑暗的快速切换让菲利普感到严重不适，他急忙戴上护目镜，然后拿过个人终端插在基板上。即使护目镜也没法把光与暗的冲击完全过滤掉，一阵阵的反胃袭上除灵师胸口，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光敏性休克了，强忍着晕眩，他重新接通九字镜像。菲利普背后的主控屏再次切换到命令行，光标跳跃着打出一行行乱码，仿佛是人死前绝望的尖叫。
就在濒临昏倒前，菲利普按下了启动键，几乎同时，主控屏光标的跳动忽然变慢了，而且，还在越来越慢，仿佛一台失去动力的引擎正缓缓停下，不多时，光标便静止成了一个凝固的白色方块。
灯光也不再闪烁，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只有服务器的红灯还长亮着。菲利普身子一歪瘫倒在地，他成功了，他把服务器里的时间流动减缓到无限接近于零。这回，他终于拿下了关键的一分。
躺了许久之后，除灵师重新坐起来，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作业了。这一次，总算没有遇上别的问题，防火墙被顺利释放，结界缓缓张开。当菲利普重新设置完时间后，“红玛丽”就渐渐被封印进了虚拟沙盒里。
菲利普站起身，满意地看着主控屏的光标老老实实缩在左下角，一把折扇的图案正在屏幕中央徐徐打开，扇面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狱”字。
但是变故再次不期而至，就在扇面完全张开的一刻，主控屏忽然剧烈抖动起来，无数的画面和文字在噪点中骤闪骤逝。
“又搞什么鬼？”菲利普皱起眉头。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太晚了……”
“什么？”除灵师急忙开口问。
“她……醒了。”这声音时男时女，显然是由好几段音频剪辑拼接而成，恍惚中除灵师仿佛看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正木然站在自己对面。
“谁？”他喘着粗气问。
“我的任务……她就要出来了。她……”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完全淹没在了嘈杂刺耳的背景噪音中。
“谁要出来？”
对方没有再回答，房间里只剩下了毫无规律可循的噪音，时而是鼎沸人声，时而又变成悠扬的音乐。
“谁要出来？”菲利普冲着空旷的房间大喊一声，脖颈的青筋根根爆起。就在一片混乱喧嚣里，主控屏忽然稳定了下来，折扇消失了，一个特大号的光标逗留在屏幕中央。除灵师与它对视良久，脸上全是戒备的神色。
“谁——要——出——来？”他咬着牙问。
光标终于动了，它转用另一种语言，几乎是以两秒钟一个字母的速度在除灵师眼前缓缓打下了一个名字：
“宝……嘉……”
就在名字快要成型的时刻，主控屏毫无预兆地转成了红色ERROR字样，尖锐的警报声响彻地下室。回归原始大小的光标又一次飞速跃动起来：“系统崩溃，安全保护机制已启动，请输入admin密码完成重启，您还有30秒，若读秒结束未重启，系统将恢复出厂设置。”
“糟了，封印还没完成。”菲利普咕哝着唤醒终端，打算破解服务器密码。
主控屏的倒数已经开始：25，24，23……
除灵师飞快完成了第一阶段破解模型的建立，但是主控的回应让他瞠目结舌：“密码错误，您还有2次机会。”
“医疗者在上啊！开什么玩笑！”菲利普恨恨骂了一句，30秒内，仅仅尝试两次就解开密码，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14，13，12……
他看了一下封印进度，还剩50%。“赶快呀！”除灵师冲着终端大喊，这当然是没有用处的，重新减慢服务器速度也来不及了，菲利普心中一凉，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5，4，3，2，1……
主控屏上的倒数停了一秒左右，接着整个地下室就陷进全然无声的黑暗之中。一切归于静谧，似乎宇宙都停止了运转，菲利普瞬间被剥夺了视觉与听觉，他站在无光的死寂中，绝望地保持着僵立的姿势，呼吸变得困难了，除灵师即使张大了嘴也没有空气流进肺里，他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清晰地勾勒出自己被活埋的惊悚画面。也许，墨菲斯托的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吧，看不到，听不到，你能接收到的只有绝对的“无”。
黑暗只维持了不到十秒，但是在菲利普的记忆中，他几乎被折磨了半生的时间。一直到呆滞的白光重新穿透黑幕，除灵师才确认自己双眼是睁开的，他紧绷的背脊终于松弛下来，心中洋溢起冰消雪融的温暖感。
天花板上白炽灯一盏盏亮起，紧随其后的是服务器重新启动的隆隆声，主控屏闪烁几下，然后跳出一张三维合成的卡通笑脸，以及虚情假意的问候。菲利普知道，这是服务器通过云端下载的全新“菲尼克斯管家”版本，现在，一切都回归正常了。
沉默了几秒后，除灵师身后响起了不耐烦的敲门声：“喂，刚才断电是怎么回事？除灵师你是不是干完了？除灵师？你是不是活着？看在医疗者的份上说句话呀！”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又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机器古董。它们现在已经像是婴儿一样纯洁无暇了，但是，那些服务器里一定藏过什么秘密，至少在一个世纪前，韦恩家族把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留在了这个地下室里。除灵师很确定，就是这些秘密造就了今天如此疯狂的怨灵。他看了一眼U盘，沙盒只保存了50%的原始数据，也许，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秘密还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