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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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下小景(9)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中时节的样子?”

国王说:

“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真美丽如仙!”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向我求婚时节的种种?”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为你美丽如何糊涂。”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以后出宫以前那些日子的生活?”

“那些事同背诵我自己顶得意的诗歌一样,最细微处也不容易忘记。你当时那么美丽,这种美丽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过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头,新鲜如树上果子。”

女人听到国王称赞她的过去美丽处,心中十分难受,沉默着,过一会儿就说:

“我被仇人陷害出宫,同你离开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这宫中来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从前那些仇人全被你烧死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边不远。我已把这个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问我这仇人姓甚名谁,我只请求你宣布她的死刑,要她自尽在你面前。若你爱过我,你答应了我这件事。”

国王说:

“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带来。”

这女人就说她当亲自去把那仇人带来。又说她不愿眼见到这仇人自杀,故请求国王,仇人一来,就宣布死刑,要那个人自杀,不必等她亲自见到这种残酷的事情。说后,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会,果然就有个身穿青衣头蒙黑纱手脚自由的犯人在国王面前站定了,国王记起王后所说的话,就说:

“犯罪的人,你如今应该死了,你不必说话,不必分辩,拿了我这把宝剑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剑接在手中,沉沉静静的走下阶去,在院子中芙蓉树下用宝剑向脖子一勒,把血管割断,热血泛涌,便倒下了。国王遣人告给王后,仇人已死,请来检视。各处寻觅,皆无王后踪迹。等到后来国王知道自杀的一个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时,检察伤势,那王后业已断气多时了。

那王后自杀后,国王才明白她所说的仇人,原来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国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那一个是临死时担心自己丑老不让国王见到,这一个是明白自己丑老便自杀了。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法苑珠林》

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成于青岛

廾四年十一月廾六改于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3年9月1日《现代》第3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

猎人故事

有个善于猎取水鸟的人,因为听另一个人,提及黑龙江地方的雉鸡,行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时,这些雉鸡就如何飞集到人家屋檐下去,尽人用手随便捕捉。对于鸟类的描写,似乎太刻薄了一点,心中觉得有点不平。这猎人就当众宣布,他有一个关于鸟类的故事,并不与前面的相同。

大家看看,这是一个猎鸟的专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纪,经验既多,所说的自然真切动人,故极望他赶快说出来,说出来时,大家再来评定优劣。

这猎人就说:“这故事是应当公开的,可是不许谁来半途打岔。”

大家异口同声承认了这个约束:

“好的,谁来打岔,把谁赶出门外去。”

有人这时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倾倒一样向下直落,谁也不愿意出去的,谁也不会打岔!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气作一个猎人,还不曾猎取过一只麻雀。那时正当七月间,一个晚上,因为天气太热,恰恰和家中人为点小事,争吵了几句,心中闷闷不乐。家中不能住下,就独自在颐和园旁边长湖堤上散步。这长湖是旗人田顺儿向官家租下,归他营业,我们平时叫它作租界的。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已渐渐儿散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里出来,于是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接了火他还不即走开,站在那儿同我说了几句闲话。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还不曾见到这样一个有趣味的人。我们谈到租界的出产,以及别的本地小事。不知如何我们就又谈到了雁鹅,又谈到了生气,提起这两件事情时,那穿青衣的人就说:有个故事,欢喜不欢喜听下去?我正想听故事,有人为我说故事,岂有不欢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条约,两人事前说好,不许中途打岔,妨碍他的叙述,听不懂也不许打岔。若一打岔,无论如何就不继续再说下去。我当时自然满口答应了他。猎鸟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学会,才能打鸟,我不用提,这件事顶容易办到。

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烟一面把故事说下去——有那么一个池塘,池塘旁边长满了芦苇,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里有鱼,有虾,有各样小虫,芦苇里有青蛙,有乌龟,有各种水鸟。那个夏天芦苇里一角,住了两只雁鹅同一个乌龟。这两样东西,本不同类。只因为同在一块地方,相处既久,常常见面,生活来源,又皆完全出自池塘,故他们正好像身住租界另外某种雅人相似,相互之间,在些小小机会上,就成了要好朋友。两方面既没有什么固定正当的职业,每天又闲着无事,聚在一块儿谈天消磨日子,机会自然也就很多。

他们既然能够谈得来,所谈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艺术,哲学,社会问题,恋爱问题,以及其他种种日常琐事佚闻。不过他们从不拿笔,不写日记,不做新诗,中外文学家辞典上自然没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么“笔会”。

论性格他们极不相同。他们之间各有个性。譬如那两只雁鹅,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经验阅历皆差不多,观念可就不能完全相同。雁鹅和乌龟,不同处自然更多了。好在他们都有知识,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谛,不十分固执己见。虽各有哲学,各有人生观,并不妨碍他们友谊的成立。

雁鹅在天赋上不算聪明,可是天生就一对带毛的翅膀,想到什么地方去时,同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样,皆可以一翅飞去,不至于发生困难。性格虽并不如何聪明,所见的自然较宽。且从自己身分地位上看来,生活上的方便自由处,远非其他兽类,鱼类,虫类可比,故不免稍稍有点骄傲。由于自己可以在空中来去,所见较宽,在议论之间,不免常常轻视一切。对于乌龟的笨拙,窄狭,寒酸,以及仿佛有理想而永远不落实际;不能飞却最欢喜谈飞行的乐趣,永远守住一方却常常描写另一世界的美丽,这种书生似的傻处,觉得十分好笑。又因为明白乌龟不会生气,因此就常常称乌龟为“哲学家”,“理想主义者”,且加以小小嘲弄,占了点无损于人有益于己的小便宜。

至于那个乌龟呢,性格玄远静默,澹泊自守,风度格调,不同流俗。生平足迹所经,说来有限。却博闻强记,读书明理。虽对于雁鹅那种自由,有所企羡,但并不觉得自己的缺点难过。这乌龟有乌龟的人生观,这人生观的来源,似乎由于多读古书,对老庄尤多心得。(老庄是两部怪书,不拘何种人,一读了也就可以使他满意现状,保守现状,直至于死。)读书很有心得,故这乌龟在生活上一切打算,皆平稳无疵。天气热时,他只想在湿泥里爬爬,或过桥洞下阴凉处玩玩,天气比较寒冷时,太阳很好,他爬到石头上晒晒太阳,无太阳时,就缩了头颈休息在自己窠里。这乌龟生活虽极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个日子似乎皆不轻易放过。每每默想到庄子书中所说:“宁为庙堂文绣之牺牲乎?抑为泥涂曳尾之乌龟乎?”便俨然若有所得,以为远古哲人,对于这分生活,尚多羡慕意思,自己既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生活结结实实,就觉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满了一个哲人的快乐。

雁鹅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学,因此以为乌龟是“理想主义”。乌龟依然记着古书上几句话,从不对于雁鹅的误解加以分辩。这乌龟仿佛有种高尚理想,故能对于生存卑贱处,不以为辱,其实这个乌龟对于比本身还大一点儿的理想,全用不着,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鹅称呼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归宿处,这乌龟无办法时,就说:“我的理想只是:天气晴朗时,各处慢慢爬去,听听其他动物谈谈闲话。腹中需要一点儿柔软东西填填时,遇到什么可吃的,就随便抓来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气也快要夜了,应当回家时,就赶快回家去睡觉。我的理想只是这样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许多活人的理想一样。”

乌龟说的话很实在,雁鹅却不大相信,这也是很自然的。这正同许多没有理想的人一样,由于他的朴质,由于他的无用,由于怕冒险,怕伤风,怕遇见生人,生活得简陋异常,容易与哲人行为相混淆,常常为流俗所尊敬,反而以为是一个布衣哲学家。这种事在乌龟方面虽不常见,在人类可多极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来,这两只雁鹅同乌龟,不会成为朋友的。可是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为朋友,且居然成为极好的朋友了。乌龟那种平庸迂腐,雁鹅心中有时也很难受;雁鹅那种膏粱子弟气息,乌龟也不能完全同意。不过这分友谊却是极可珍贵的,难得的,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们还都是一个会里面的会员。那会也同人间的什么党会一样,无所不包。他们之间常常用的是极亲昵的称呼,那个称呼为中国人从外国学来,他们又从人类学来的。

有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无事可作,同在一个柳树桩上谈天,一只雁鹅刚从他们自己那个会里,听过猫头鹰演说,那题目名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义”。复述猫头鹰的话语,给乌龟听昕。说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于速度而产生;换而言之,也莫不由于金钱同翅膀而产生。人类虽有金钱,可无翅膀,所以人类中就有许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为上帝独给鸟类的一分恩物,故报纸上载人类的飞机常常失事,就从不见到什么报纸,载登什么鸟类失事。即此可知鸟类为万物之灵,为上帝的嫡亲的儿女。至于其他……”

这雁鹅记起朋友是乌龟,不好再说下去了。为了不想给朋友难堪,他随即又很谦虚的说:“同志,照我想来,速度产生文明是无可否认的,因为他可以缩短空间距离。凡是有翅膀的东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点,或者说自由一点。……我只说,比别的东西生活自由一点。这自由是好像很可贵的。”

乌龟最不满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来解释,一则由于自己行动呆滞,一则由于他读过许多中国古书,以为那种速度产生文明的议论,近于一种谎话。他这时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对于翅膀的价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学,对于猫头鹰感情极坏,就好像当着猫头鹰面驳一样,盛气的说:

“速度本身决不能产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皆在生活沉淀中产生。我以为世界上纵有更多生了两个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处远远的飞去,对于文明文化还是毫无关系。文明文化是一些人生下来决定的。是一些比较聪明的人,运用他们的聪明,加上三分凑巧产生的。要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处?自由重在信仰与观念,换言之,重在思想自由!”

那雁鹅对于这种议论本来不大明白,见乌龟这样一说,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说得浅近一点。

乌龟想想,“是的,我同你应当说浅近一点的。”于是接着说:“同志,说浅近一点吗,我只问你,把自己本身安顿到一个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让你习惯,关于气候,起居,饮食,一切毫不习惯;关于礼貌,服饰,一切全得摹仿那个世界的规矩,——你算是自由了吗?”

这样一来雁鹅懂了。雁鹅说:

“同志,可是你若有那点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许多新地方,看到许多新东西了吗?你不是可以到他们博物馆里去看商周古物,到艺术馆看唐宋古磁古画,到图书馆看宋元版本古书,再到大戏院去听第一流名手唱歌扮戏,到大咖啡馆同美人跳舞吗?只要有翅膀,你不是可以各处游山玩水,把整个世界全跑尽吗?”

乌龟把头摇摇,很有道理的说:

“那不算数,那不算数。一只大船在咸水里各处浮去,他因为缺少思想,每次周游环球,除了在龙骨上粘了些水藻贝壳以外,什么也得不到。生活从外面进来,算不得生活。你纵无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处飞去,只要有钱,一只哈叭狗也可以周游全个地球!你试说说,那一只有钱的哈叭狗,照着你所说到的一一生活过来,他是不是依然还只是一只哈叭狗?”

雁鹅说:

“同志,我并不以为这哈叭狗玩过了几个地方,就懂得艺术或哲学。我不那么说。可是我请你说浅近一点,不要尽来作比喻。你同人说话,近来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况一只雁鹅?”

乌龟说:

“同志,总而言之,我以为我们单是有眼睛还不行,譬如一个筛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吗?”

那雁鹅见到这乌龟又在作比喻了,赶忙把头偏过一边去,表示不想再听;乌龟知道那是什么表示,就说:

“同志,同志,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说的是我们不能靠眼睛来经验一切,应当用灵魂来体念生活,用思索来接近宇宙。宇宙这东西很宽很大,一个生物不管是一只鸟还是一个乌龟,从横的看来,原只占地面那么一个小点,小到不能形容;从纵的看来,我们的寿命同地球寿命比比,又显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义,不应在身体上那点自由,应在善于生活。一个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关在笼子里,也能够生活得很从从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认识宇宙。”

乌龟那么说着,是因为他不久以前正读过一本书,书上那么说着。

较小那只雁鹅,半天不说话,这时却挑出字眼儿说:

“关在笼子里?就只有同鸡鸭畜牲一样愚蠢的人,总常常被他们同伴关在笼子里。我是一只雁鹅,两个翅膀不剪去,我就不愿意被人关在笼子里!”

那乌龟说:

“同志,人不常常关在木笼或细篾笼里,那是的,那是的。关在笼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聪明的人他自己愿意关在另外一种笼子里,又窄又脏,沾沾自喜打发日子,那不是件事实吗?”

“那是由于他们人生观不同,欢喜这样过日子!”

“同志,可是那一个拘束他们生活关闭他们思想的笼子,算不算得一个笼子?”

说到这里他们休息了一会,因为各知道已把话说远了。三个朋友皆明白“人类”的事应由人类去讨论,他们还知道这个问题即或要他们人类自己来说,也永远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雁鹅同乌龟自然更不必来讨论它了。故当时就不再继续说“人”。他们在休息时各自喝了一点儿清水,润润喉咙,那只较小雁鹅,喝过了水时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说:

“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

他同许多人一样,有一种天性,凡事越远就越觉得好。他正想说出一个他自己也并不到过的极远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从报纸广告上看来的,因为记起乌龟顶不高兴从报纸上找寻知识,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可是,乌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很蕴藉的笑笑,且引了两句格言,说明较远的未必就是较好的东西。他引用的自然依旧是中国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