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艰难时世(译文名著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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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艰难时世》是狄更斯创作全盛时期所写的一部长篇小说。狄更斯在一八五二年到一八五三年写出《荒凉山庄》,在一八五四年完成《艰难时世》,一八五五年到一八五七年写成《小杜丽》,一八五九年完成《双城记》。

狄更斯生于一八一二年,他写出上述作品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狄更斯在这一时期,无论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上,无论在写作技巧上,都达到了新的深度和新的高度。

《艰难时世》在狄更斯的创作中占有一个重要地位。作者在这部小说中接触到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英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冲突。十九世纪中期英国无产阶级争取实行《人民宪章》的革命运动,在小说中也有所反映。

但是当时英国一些批评家却强调狄更斯以前所写的作品,而贬低这一时期的作品。例如,英国有个批评家就这样评论《艰难时世》说:这是一本充满了社会主义宣传的书,“里面除了有一段可以感动人、使人心碎的文章外,其他一无可取。”又有人议论道:“尽管《艰难时世》对功利主义作了出色的讽刺,但可以说它是狄更斯唯一的失败之作。我不是说这本书里没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的确,凡是关心社会问题的人都应该把它读一遍。但是,它与狄更斯的其他作品不同……只要读一遍就够了。”

然而,类似这样的批评都是站不住脚的。

狄更斯的《艰难时世》绝不是一本仅仅对社会问题进行一番图解的小说。它是通过典型环境中几个典型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冲突来反映当时英国社会生活的。

十九世纪四十至五十年代是英国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产业革命已经进入完成阶段。继纺织工业的机械化之后,重工业也迅速发展了。资本变得愈来愈集中。拥有几千名工人的工厂,已经不是稀见罕闻的现象,甚至拥有万人以上的工厂也出现了。但是,随着产业革命的完成,英国国内的阶级矛盾一天比一天尖锐。资本家对职工的残酷剥削激起了工人们日益激烈的反抗。积累了阶级斗争重要经验的英国无产阶级,已经从过去自发地聚集起来毁坏机器发展到进行有明确的政治纲领、政治要求的宪章运动了。然而,由于当时阶级力量悬殊,由于英国资产阶级统治集团出动大批军警宪兵进行残酷的镇压,由于工人贵族的阻挠、出卖和破坏,同时,也由于欧洲大陆各国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革命相继失败的影响,到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初,英国的工人运动就暂时由盛到衰。英国资产阶级既然把宪章运动压了下去,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就更加肆无忌惮。工人们也就陷入愈来愈贫困的境地。

这就是狄更斯的《艰难时世》的历史背景。

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的同情无疑是在工人斯梯芬和他的女朋友瑞茄一边,是在马戏团一个丑角的女儿西丝一边,是在受到父亲的僵死的教育手段摧残的露意莎一边。狄更斯对于骑在他们头上的国会议员葛擂硬和工厂老板庞得贝却是充满着憎恨的。狄更斯所以这样,并非偶然,而是和他的出身极有关系。狄更斯出生于英国海军部一个职员的家庭。从儿童时代起,他的家庭就经常处于贫困的境地。他的父亲曾经因为债务而入狱。狄更斯从十岁起,就不得不进入一家皮鞋油工厂做工,隔了一年,才重新进学校读书,因此他对于英国下层社会生活是早有所体会和了解的。

狄更斯这部小说的这些登场人物所接触的天地并不大,无非是那个焦煤镇和焦煤镇附近的地区。然而这个焦煤镇却是产业革命后英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一个象征。“这是个到处都是机器和高耸的烟囱的市镇,无穷无尽的长蛇般浓烟,一直不停地从烟囱里冒出来……镇上有一条黑色的水渠,还有一条河,这里面的水被气味难闻的染料冲成深紫色,许多庞大的建筑物上面开满了窗户,里面整天只听到嘎啦嘎啦的颤动声响,蒸汽机上的活塞单调地移上移下,就像一个患了忧郁症的大象的头。镇上有好几条大街,看起来条条都是一个样子,还有许多小巷也是彼此相同,那儿的居民也几乎个个相似……”

把焦煤镇弄得这样乌烟瘴气、控制摆布着焦煤镇每个居民的命运的是以葛擂硬和庞得贝为代表的人物。

葛擂硬原来是个五金批发商人,然而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地区的一名国会议员了。他自己承认,他是一个“专讲实际的人”。他为人处事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他的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随时准备对任何事物量一量,称一称。他认为,万事万物,归根到底,无非是“一个数字问题,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他告诫别人说:“我要求的是:事实。除了事实,其他什么都不要教给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只有事实才是生活中最需要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培植,一切都该连根拔掉。”他断言:“要训练有理性的动物的头脑,就得用事实:任何别的东西对他们都全无用处。”

葛擂硬先生一伙人既然只许保留事实,其他一切都得连根拔掉,他们就不准许人们可以有权幻想。他们主张完全抛弃“幻想”这个词儿,要和幻想割断一切联系。他们认为在任何有用的物件或者装饰品上面,都不应该有跟事实相抵触的东西。既然从来没有看到过人们在花朵上面走来走去,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奇奇怪怪的鸟儿和蝴蝶飞来落在碗上,因此就不准许人们在地毯上织上红花绿叶的图案,也不准许人们在碗上画上鸟儿和蝴蝶。

葛擂硬先生就是运用这些“事实”原则来教育和熏陶他的子女——五个小葛擂硬的,特别是他的女儿露意莎和儿子汤姆。葛擂硬先生还在焦煤镇上办了一所学校,他也就是用这些同样的“事实”原则来教育熏陶他们的。他只准许那些小葛擂硬们在“事实”的范围内活动,他决不让任何一个小葛擂硬去唱那无聊的歌谣“眨眼的、眨眼的小星星,我常常奇怪,你究竟是什么!”有一次,他无意之间发现他一手以“事实”原则培育出来的宝贝儿女竟然和“小流氓”一起,偷看马戏场里的活动,就认为这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马上把他们像犯人一样押回家去。

“事实”,“事实”,葛擂硬先生所奉行的这套“事实哲学”,究竟是什么货色呢?

狄更斯自己是这样分析的:“葛擂硬先生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是,什么都得出钱买。不通过买卖关系,谁也决不应该给谁什么东西或者给谁帮忙。感谢之事应该废除,由于感谢而产生的德行是不应该有的。人从生到死的生活每一步都应是一种隔着柜台的现钱买卖关系。”

葛擂硬强迫二十岁的女儿露意莎嫁给比她大三十岁的庞得贝。就是根据隔着柜台的现钱交易的原则出发的。葛擂硬先生这样劝说女儿道:“照虚年龄来说,你已经二十岁了;庞得贝先生照虚年龄来算是五十岁。从你们两人的年龄来说,是有些不相称,但是从你们的财产和地位来说没什么不相称的;相反,倒非常门当户对呢。那么,问题来了,只有一点不相称,就能作为这么一桩婚姻的障碍吗?”很清楚,在葛擂硬这类资产阶级看来,婚姻首先就是男女双方“财产和地位”的结合,用另一种话来说,也就是一场“现钱买卖关系”。至于年龄相称不相称,女儿对庞得贝是否有感情,这些都是小问题,不应该成为双方在“财产和地位”结合中——也就是“现金交易”中的“障碍”。何况,年龄本身也是资产阶级婚姻交易中的一个重要砝码。说实在话,想作议员的原五金批发商人葛擂硬在财产和地位上是比不上庞得贝的。他不得不借女儿的年轻美貌来增加他在这场交易中的地位。于是已经被葛擂硬先生的“事实”哲学教育得服服帖帖的露意莎,在葛擂硬这种“无可辩驳”的“逻辑”的劝说下,终于不得不同意嫁给庞得贝了。

才二十岁的姑娘嫁给五十岁的资本家,这决不是狄更斯的夸张,而是英国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发展所决定的。这是因为像庞得贝这样的大工厂老板,已经不仅在英国的经济生活中,而且也在政治生活中掌握了实权的结果。

庞得贝是一个真正掌握着焦煤镇的命运的人物。庞得贝既是银行家、商业家,又是工业家。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制造”:布可以“制造”,爱情也可以“制造”。他认为煤烟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说:“从各方面来讲,煤烟是最有利于健康的东西,特别是对肺部。”他一有机会就不厌其烦地夸耀自己是白手起家的。为了宣扬他的“艰苦创业”,他甚至不许他的亲生母亲在焦煤镇上露脸,胡说自己是个孤儿。他使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娶了露意莎做老婆,然而他却厚着脸皮对人家说:“我不知道她看中我什么跟我结婚,但是我想,我总有什么地方被她看中了。”他对工人进行敲骨吸髓的剥削,然而却血口喷人地污蔑工人将来要“用金调羹吃甲鱼汤和鹿肉”。他恶意地在工人斯梯芬和他的同伴们之间进行挑拨。他看到斯梯芬没有参加工会组织,就想把这人收买过来。一遭到斯梯芬的拒绝,就把斯梯芬解雇了。

总之,葛擂硬和庞得贝正是两个互为表里、狼狈为奸的人物,是联合许多同样身分的人结成一个庞大的集团,结成一个阶级的人物。他们不是个别的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恶人。他们之间存在着“分工”。那一个是在家庭生活、学校生活乃至议会活动中,强行建立他所谓的“事实”的统治;这一个则是掌握着劳动人民赖以为生的经济命脉、生产手段。他们互相策应。谁要是不肯就范,他们就会全力来压迫这些人。葛擂硬和庞得贝地地道道是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在葛擂硬和庞得贝的王国里,能够生活得好的,只有斯巴塞太太,这是一个没落的女贵族,庞得贝先生正要借她的贵族身分来炫耀他自己的权势;还有毕周,这个小伙子在“事实”哲学的熏陶下,已经完全成为葛擂硬之流所殷切期望的那种人了,他心甘情愿做庞得贝的鹰犬、爪牙。其他的人就莫不受到他们的压迫、摧残和毒害。露意莎的一生完全断送在葛擂硬和庞得贝的手里。露意莎的弟弟小汤姆,他是作为露意莎下嫁庞得贝的条件之一,到庞得贝的银行里去做事的。他从小就被葛擂硬的“事实”哲学教育得瘟头瘟脑,一旦脱离了葛擂硬的“严格管教”,就变得生活放荡,最后偷了银行里一百多镑钱,差一点吃官司。

但是庞得贝集团最大的压迫对象是工人。

从结构上说,《艰难时世》包括两条故事线索。一条是露意莎被迫嫁与庞得贝后所发生的悲剧;一条则是斯梯芬与工厂老板庞得贝的冲突以及他被庞得贝解雇后发生的惨剧。

斯梯芬就是庞得贝所经营的一家纺织厂的工人。作者说他是一个“善操动力织机”的好织工,还说他“非常淳厚诚实”,“出生以来不曾跟人有过什么冲突”。然而,在庞得贝的心目中,斯梯芬这样的工人无非是个能够干活的“人手”,能够代替“许多匹马的马力”。庞得贝对待他们就好像“处理加法中的数目字或者机器一般”,从来不把他们看作是有思想、有灵魂、有血有肉的人。在庞得贝的贪婪的剥削下,斯梯芬虽然已经是工作多年的老工人,然而却过着十分贫困的生活。他居住在焦煤镇人烟稠密地区的最挤的一个角落里。他的妻子在贫民区恶劣环境的毒害和引诱下,完全堕落为一个酒鬼,“穿得破破烂烂,浑身点点斑斑,尽是污泥”,可是“她那丑恶的品质比她的身体更要肮脏,即使只看她一眼,也叫人觉得讨厌”。斯梯芬很想同老婆离婚,和相爱已久的善良的瑞茄结合,然而他可付不起十万镑以上的诉讼费。庞得贝把他解雇,等于是投井下石,使他陷在更加痛苦狼狈的境地。然而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庞得贝最后竟然疑心小舅子小汤姆偷去的一百多镑钱是斯梯芬偷的,到处贴出赏格,要捉他归案。

应当指出,斯梯芬这样的工人并非属于英国工人中的先进部分的。当时许多工人都积极参加了宪章运动,然而斯梯芬对于宪章运动却抱着怀疑态度,他不愿意加入由宪章派领导的工会。可是另一方面,当庞得贝抓住斯梯芬这个弱点,千方百计要想收买他,要利用斯梯芬把猛烈攻击斯梯芬的工会头头斯拉克布瑞其等一伙人抓起来的时候,斯梯芬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就是把一百个斯拉克布瑞其……把他们一个个捉起来放在麻袋里缝牢了,沉在那没有陆地之前就有了的最深的海洋里,那一团糟的情形还依然会存在。”

斯梯芬为什么不愿参加宪章派领导的工会呢?这要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这是由于英国历史发展的条件所决定的。产业革命的浪潮来得这样迅猛,以致无数原来安于封建宗法社会、安于手工业生产方式的劳动者,好像一下子被超自然的力量从温暖的家屋给扔到上无片瓦下无寸草的天地中,晕头转向,不知所从。斯梯芬在这种席卷一切的浪潮的冲击之下,显然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还没有认识到庞得贝和自己之间的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必须经过不劳而获的人的分配自己才有劳动的权利,为什么他劳动一辈子还是赤贫如洗,为什么一被庞得贝解雇,他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等道理。另一方面,这是宪章运动本身的弱点,参加宪章运动的有真正的无产者,也有像《艰难时世》中所描写的斯拉克布瑞其这样的“激进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对斯梯芬这种觉悟比较低的工人,不是采取耐心说服的态度,而是采取鄙夷、排斥、打击的态度。

此外,狄更斯对于马戏团那个丑角的女儿西丝·朱浦,也是满怀着同情来描写的。西丝的父亲为了使他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够不至于像他那样过流浪卖艺的生活,就打发她到葛擂硬办的学校里念书。当葛擂硬先生发现女儿露意莎偷看马戏表演以后,本来要想把西丝撵出学校去。但就在这时,西丝的父亲朱浦却因为在好几次表演中都出了岔子,感到没脸再在马戏团里混下去,就悄悄地丢下女儿出走了。于是葛擂硬就改变了主意,反而把西丝收留下来。不过葛擂硬没有让她再回学校,而是要她和马戏团断绝一切往来,到他家里服侍他太太以及同露意莎作伴。看来,葛擂硬是想把西丝完全按照他的“事实”哲学的模式,彻底“改造”过来。然而由于痛苦的现实生活给西丝的教育,在她身上有一种非常顽强的东西,不论葛擂硬办的学校,不论葛擂硬的家庭,都无法改变它的一丝一毫。她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有她自己的判断。西丝和露意莎平时在一起,本来很谈得来,但是等到露意莎决定嫁给庞得贝以后,她就流露出“惊讶、怜悯、悲愁、怀疑”的情绪,悄悄地从露意莎身边走开去了。然而当她发觉露意莎由于不幸的婚姻,快要跌进灭亡的深渊的时刻,她却给了露意莎有力的支持,帮着她从困境里挣扎出来。

总之,狄更斯通过庞得贝、葛擂硬集团同斯梯芬、露意莎、西丝之间的矛盾冲突,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英国社会的状况。这是狄更斯的一部标志着重要发展阶段的作品。这部作品对我们了解英国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社会生活动态是有益的。

同时,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在艺术概括方面也颇有可借鉴之处。例如小说中各个人物性格的发展,就是比较自然的。像《父与女》一章里,通过葛擂硬劝诱女儿同意嫁给庞得贝时那场针锋相对的对白,一方面把葛擂硬卑鄙无耻的性格充分揭露出来;一方面也充分揭示了由于父亲“事实”哲学不断的摧残,露意莎性格中许多美好的东西差不多快给销蚀光了,她终于变成一个冷漠的无所谓的人物。

在塑造次要人物上,也很见功力。例如,狄更斯对于庞得贝的管家婆女贵族斯巴塞太太,就是写得十分淋漓尽致的。她伪善,工于心计,喜欢挑拨是非。她像警犬一样监视着露意莎。有一个晚上,她赶到露意莎住的乡间别墅去,要去发现私情。但是作者写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一阵瓢泼大雨直倒下来,她的“白长袜染成了五颜六色”,“鞋子里尽是荆棘的刺”,“毛毛虫吐着丝从她衣服的各部分吊下来”,“帽子像烂熟的无花果”,“身上长了片青苔,好像长在阴暗的花园栅栏上的植物”,——尽管弄得如此狼狈,斯巴塞太太还是扑了空,没有当场逮住露意莎。然而斯巴塞太太根本不懂得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后来,她抓着了一个在焦煤镇上神秘地钻来钻去的老太婆,她认为这人肯定和银行窃案有关。当她雇了马车把老太婆押到庞得贝家门口的时候,她得意洋洋地叫道:“你们大家都别管她!谁也不许碰她一碰!她是我弄来的。”然而她没有料到这个老太婆就是庞得贝不让在焦煤镇上露面的母亲。作者描写:在庞得贝恼羞成怒,大声呵斥之下,这位斯巴塞太太“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冻僵了;她眼睛呆呆地望着庞得贝先生,把两只手套擦来擦去,似乎它们也冻僵了。”

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由此可见一斑。

辛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