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当时为沛公的刘邦率领义军攻破武关,进入关中地区。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刘邦入关后,与秦民约法三章,并派人驻守函谷关,以防项羽进关。
那时是个好天,日头好,天气好,花开的好,什么都好,唯有这战事,不大称人心意。像是特地挑了个好时节,又拜访来了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彼时项羽正温了壶酒,在哪儿细细描着茶盏的胚样。虽说一个大男人执这个女子描眉一般的小笔,在哪儿描胚样,难免看着娘娘腔腔了些。即便是项梁那样的五大三粗的武夫,若要做这个事,也着实看着女气。可这事情怎的到了项羽手里头,只看出个斯文,没瞧见和女字沾边的气质。好似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好似他做什么都看着很合适。我觉着归根究底,大约是他长了一张英气的脸孔来,怎么看都不会同女字沾边。这点龙且就没项羽长的好,单论他那张脸,我都不敢同他比谁更女气。而道,有了那张脸的陪衬,他做什么都看着很女气,就是抗把大刀往那战场上一战,敌人都会觉着这么个美人应当养在闺阁里头。
磨细了的月令花晒成粉末掺一些月末清晨的霜,拿狐狸绒毛撵出的笔蘸上些许,是个叫人欣喜的白檀色。若是拿来描个花钿,平日里头看不出来,唯在那日光下,或是天气好的月头下,才隐约能瞧出那么一抹亮丽。长白的笔端再竹片上细细磨了几下,再要蘸向哪个盛着白檀色的碟子时,一只手奋力的拍在了桌案上,那碟子震了两下,啪的翻下桌案,跌在地上,碎了个脆响。
项羽收了收描了一半的胚样,省了寒暄一个抬手,意识范增坐下再说,“我从不记着,范师傅是如此鲁莽之人。”
范增脸一绿,险些将木质的桌案给掀了,“鲁莽,刘邦都打进关中了,斯斯文文的等着新王的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吗?”
项羽瞥了一眼范增嗔怒的脸,目光又回到手中狐狸毛撵出的小笔上,神情有些冷淡,“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等他露出了尾巴,我们才好将毛拔了,再新做一只好笔。”将手中的笔放进一旁的茶杯中涮了涮,道:“刘邦要赶,我们就缓,刘邦急着要做新王,我们就看着他急。”又瞥了一眼范增,“看着他急的,可不止我们……”还有这天下人。
范增皱着眉再一掌拍在桌案上,“若是我们还没缓到,刘邦已经称王。只怕那时候,可不是缓一缓,就能缓过劲来的事。你我的命,皆要断送在你这一缓上!”
“那范师傅以为如何?”
“比快,攻下关隘!老朽就不信,他刘邦比我们有能耐。”
项羽掸了掸衣袍上溅起的花泥,“刘邦是没有能耐,可他身旁的人有能耐。要击败他,且需再细细琢磨个办法。”
范增终于起身将桌案掀翻在地,说起身好似说的文雅,根本像是蓄满了火气,弹似得跃了起来,怒不可遏道:“琢磨?细细?缓缓?我们四十万兵力难道还打不赢一个刘邦?”
项羽仍然是张着一双极淡的眼眸,好似未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右手再一抬,意识范增坐下说话。“那依范师傅所言,我应当起兵攻下关隘?”
范增缓了缓脸色,“老朽活的年岁长了些,时候到了该替自己寻后事的时候,可老朽素来同梁兄交好,少将军乃是梁兄放不下的,亦是老朽放不下的。少将军吃吃决定不了的事,老朽替少将军决定。待到少将军有能力自己拿捏事情,老朽自会放手仍由将军去做!”他转身顿了顿步子,而道:“少将军也知道老朽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还有些用武之地,便不好同老朽撕破脸皮。可今日,允老朽挑明了说,这战事,必须得打,而少将军心中的人,也务必请少将军,忘的一干二净。明日一早,去攻下关隘!”
范增拂袖而去,留着项羽仍然睁着一双淡极的眼眸,眸中无半点情绪。袖中的竹片仍然好好收着,跌在衣袍上还沾着花泥的笔,上面的白檀色晕的有些开。像是幽极的林中,乍然开出一朵月令花,天地间只那一朵,只看得到它。
“缠素来知道你是个执着的人,却不知道你是个偏执的人。”项伯吹亮了盏明火,撩着素白的衣袍避开了染在地上的花泥坐在地上,与项羽隔着个茶案远,“这么多年……”
“也并不是很久。”寥寥数十载中,不过那一抹亮色。
项伯转过头来,徐徐道:“你心中那一人,是什么模样?”
“那缠叔心中那一人又是什么模样?”项羽不答反问,那摆在地上的明火,将人映出些暖意,那绽在衣袍上的月令花,看似开的愈发盛。
“缠心中。”他顿了半晌,随机又提着寻常的笑面,“没有人。”
“若是有呢。”再问。
“若是有。”项伯被项羽难得的追问惊到,低着头又顿了半晌,认真道:“应当是极暖的。”他转头再看项羽,“那她呢?”
项伯等了半晌,没听着什么回答,再等半晌,看项羽仍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刚想再诚恳的讲两句,却没料到等到了项羽一个“美”字。
“你想了这么许久,就总结了这么一个字?”
那明火下的月令花微有凋落的模样,从边缘开始,一丝丝隐没在紫色的衣袍上,伴着那花香,项羽垂着眼道:“她还小,再大一些长开了,会更美。”他想了想,补充道:“模样好,性格也好,还很能干。偶然会狠撒娇,面上装的老成,心里头,不过是个小孩。没有人配得上她。”像是同项伯说,又像是同自己说:“除了我。”
项伯今日一顿再顿,全然没有往日淡然从容的模样,再一番停顿后,他道:“比他更美的,你不是没有见过,为何唯独将她放心里?”
“她不一样,同她们不一样。”
“既然这么不一样,那你为何,又放任她不管?”
“我没有放开她。”项羽脸色意外的沉了沉,淡极的眼眸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些情绪,项伯却没能够读懂。为了这事龙且甚至跟项羽扯破了脸皮。可项羽素来偏执,也难得偏执。只听着龙且****寻着项羽劈头盖脸的骂,没听见项羽反驳一个字眼。
月令花彻底隐没在衣袍上的时候,那明火也咻的灭了,衣角上的花泥被月光照的泛出些银光,边缘还依稀看得清有个暗绣,也是朵花的模样。项羽缓了缓脸色,瞧着空中挂着的一轮残月,一直动作极少的他居然是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颗鹅蛋打小的珠子,那珠子项伯眼熟,同之前兰丹洛时时拿在手里玩的很相似,珠子被残月一照发了光,甚至比那明火还要亮。
就在这一暗一亮的时刻里,项伯明显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猜想多半是龙且。回头瞧一眼,也确然是一席红袍,满面忧伤的龙且。项伯觉得新奇,他从小见着龙且长大,却还没见着他何时有这么张表情的脸。
“老子从小比不过你,老子也从小没有服气过,可唯独一样,老子心服口服!”
项伯脑一抽,道:“哪一样?”
“睁眼说瞎话!”龙且撂着红袍,将佩剑啪的往地上一扔,“哦,还有你的冷面无情,老子也比不过你!”
项伯又是脑子一抽,嘴贱道:“我觉着,龙且近日文采飞涨,很是精进,很是了不得。”
龙且忽的大喜,道:“缠叔你居然夸老子,老子活这么大居然被项伯夸了。忽又板起脸,“老子今日是来和你们吵架的,不是来听表彰的!你刚刚口口声声说什么没放下,你上次叫老子带她走怎么解释,后来院子里头有伏击,你却一步没离开营帐怎么解释。你他奶奶的战事忙走不开,就连打听一下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嘛?”龙且将方才扔在地上的佩剑捡起来,又啪的一声,重重的往地上一扔,“老子看不起你,老子可怜你!”
项伯嘴贱道:“怎么是可怜?”
“哼,对个女人三心二意,乃是,乃是……智商低下的表现!”
项羽淡极的眼眸往龙且身上一瞟,却没有搭话。龙且气的又将地上的佩剑捡起来,又重重的啪啦的扔了一遍!“她那时怕是伤的极重,老子见着满屋子的血,追去后林子也是满林子的血。老子要去找她,你还拦着老子!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龙且念书不多,是不是了好几回,也没是出个什么词儿来,脸涨的快和他身上的袍子一个颜色。“项羽你!你没有良心!”
乍一听,还以为是哪家小姑娘被人占了便宜,那人却又不娶回家给她好生养着,情急之下才出口的这么娇嗔的词儿。
项羽瞥了他好一会,答非所问道:“若有我在她可以撒撒娇,也可以哭鼻子,可以受了些小伤喊疼。”
龙且骂的正起劲,没料到沉默了许久的项羽会开口,项羽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一句也没听清,他方才不是再喊他没良心,他这是在证明自己有良心?
“可我若是不在,她同谁撒娇,怎么能哭,受了再重的伤都得熬着。”
“那……”龙且斟酌了半晌道:“那你这还是没良心!”
项伯头一回见着项羽竟然会反驳龙且单方面的挑骂,起了很大的兴致,干脆将边上被范增掀翻的桌案扶正,又伸手往兜里摸了摸,摸了半晌只摸出一堆应急的药丸,看戏,总不能嗑药丸吧,遂作罢。
项羽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干掉的花泥,往屋中走了两步,声音凝重道:“我不能一直护着她,没有人能一直护着她。若是学不得自己坚强起来,我即便护的了一时,等我死了,谁去护?”像是自言自语,“谁去护,我都不允许。”
顿了顿回身道:“缠叔像是近日空闲的很,若是空闲,便去寻些兵法念念,念完了好帮衬着范师傅出谋划策。”又顿了顿,似是记着项伯兴不在此,又道:“再不济也去寻个医术念念,闲适多了容易变老。”
项伯觉着,今日脑抽的有些多,嘴贱的,也有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