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是爱国的,而且爱得是那样深沉,历经沧桑而不悔。人们常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国也不会没有缘由。少年时期在日寇的铁蹄下耻辱地活着,甚至差点丧命的经历,他铭记终生。十年留德,世界大战的战火和战时生活的艰涩,都不曾让他的爱国情怀有半丝的动摇,他时刻抒发着热爱祖国、思念故乡的拳拳赤子情。
日寇占领了济南(1928年,编者注),国民党军队撤走。学校都不能开学。我过了一年临时亡国奴生活。
此时日军当然是全济南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统治者。同一切非正义的统治者一样,他们色厉内荏,十分害怕中国老百姓,简直害怕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天天如临大敌,常常搞一些突然袭击,到居民家里去搜查。一次,忽然听说,鬼子兵在远的一条街上查户口,估计要到我们这条街上来的。当时我们家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四户人家,人口二十多个。一听鬼子要来,等于听到瘟神要来一样。整个院子里像开了锅。大家你一言,他一语,说个不停。最后归结成大门开关的问题。主张敞开大门的人说,大门本来是敞开的,现在仍然敞开,顺其自然,不会引起怀疑。主张关上大门的人说,这会引起怀疑: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大开两扇门!于是关敞两派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看样子双方都动了真感情:面红耳赤,唾沫乱飞。结果鬼子兵并没有到我们家来,他们到邻近的几条街上去查户口了。“月黑雁飞高,单于远遁逃。”“单于”早就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们家的辩论,情绪却越来越高。直到后来,两方说话都语无伦次,胡说八道了,声嘶力竭了,才不得不罢兵。此情此景,非亲身经历者,是决不能理解的。
我还有一段个人经历。我无学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国学生,在山东焚烧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我于是剃光了脑袋,伪装是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东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检查过往行人。我知道,此时万不能逃跑,一定要镇定,否则刀枪无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个日兵搜我的全身,发现我腰里扎的是一条皮带。他如获至宝,发出狞笑,说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我当头挨了一棒,幸亏还没有昏过去,我向他解释:现在小徒弟们也发了财,有的能扎皮带了。他坚决不信。正在争论的时候,另外一个日军走了过来,大概是比那一个髙一级的,听了那个日军的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一摆手:“让他走吧!”我于是死里逃生,从阴阳界上又转了回来。我身上出了多少汗,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这一年内,我心镜上照出的是临时或候补亡国奴的影像。
选自《我的心是一面镜子》《关于日本的一些回忆》,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