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基急得痛哭失声:“董善仁呵董善仁,要杀要剐,有我这条老命顶着,不能伤害我的儿子啊!”
……
村头老柿树下,顿时乱成一片。老油郎把两个油篓子一掂,抽出扁担,大声喝道:“在这里嚷嚷有什么用,跟我来,去东诸翟找董善仁救人要紧!”说完提着扁担就走。大家这才醒悟过来,急忙回家抄起铁锨、粪叉、锄头、碾杆……逮着什么抄什么;女人们闻讯也跑来了,手里的武器是镰刀、剪刀、针锥、棒槌……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全村人霎时汇成了一队人马,呼喊着旋风般地向山下冲去,黄土道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急流滚过田野,越过山梁,拐过山脚,以不可阻挡之势直指诸翟村。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人骑着毛驴,不合时宜地唱着山歌逆流而来,只听他唱道:
中秋太行呀好风光,
山坡青来呀地里黄。
昨日戏耍哪彰德府呀,
今天哪骑驴呀回家乡,
啷咯哩咯啷哎……
越走越近,有人喊道:那不是咱们的更新吗?
突然间,队伍像加速的车子来了个急煞闸;骑驴的人也似欢叫的黄莺卡了喉。双方愣看了一会,还是更新反应快,飞身跳下毛驴,把缰绳丢给后边那个赶驴的,问:“叔叔大伯们,出什么事了?”
“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刘继基上前拉住儿子的手又惊又喜。
老南瓜懵头懵脑地看着更新说:“我亲眼瞧见东诸翟村的一伙人连人带轿子把你给劫走了,怎么又骑着驴在这儿?”接着恍然大悟,“偷跑出来了,还赚了一头驴?咳,咱们的更新就是行!”
“东诸翟村的人劫持我做什么?”更新一头雾水。
老油郎上前说:“诸翟的一口活水井平白成了下川村的,谁不知道是刘更新出的主意,董善仁不是扬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他能放过你!”
更新终于听明白了,扑哧一下笑弯了腰,喘着气说:“我根本就没坐轿子,一路上都是骑着毛驴。你们胡乱猜疑些什么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埋怨老南瓜谎报军情,让大伙兴师动众的虚惊一场。老南瓜既感到冤枉又有点糊涂,大声嚷:“俺老南瓜快一辈子了,没说过瞎话,怎能骗大伙!俺从闺女家回来走到三岔路口,眼见一顶官轿从东面晃晃悠悠地走来,很多人撵着观看。那轿子足有小房子那么大,蓝呢起花,顶上亮闪闪一个圆砣,不是两人,也不是四人,是八个大汉抬着哪!”
他不自觉地比划着,“轿子两边挂着两幅黄布条子,写着碗口大的黑字。俺不识字,听人说写的是——新榜秀才,知府赐轿。正在这时,从西边路上闯出一伙子人,拦住问轿子里抬的是不是新科秀才刘更新,抬轿的人说正是。那伙人说我们老爷有请。轿夫问你们老爷是谁,那伙人答是东诸翟村的董善仁董老爷。说着便去接轿子。那些轿夫开始还不情愿,不知那些人跟一个轿夫——看样子是个头儿,嘀咕了几句,又往他手里塞了些什么,才让那伙人抬走了。”
老油郎说:“这就怪了,那轿子里也有一个刘更新?”
刘更新看着大家惊奇的样子,笑着说:“那轿子里坐的不是我,是辛向举老先生。既然董善仁把他请去了,就让他去吧,我猜董大善人没有什么恶意。”
“更新呀更新,你越说大家越糊涂了,轿夫都说抬的是你,怎么又变成辛向举啦?”刘继基憋不住问。
刘更新把驴子交给主人并付了钱,让他走了,这才挥挥手说:“走,回村去吧,一边走一边说。”
原来,今天一早更新和辛向举就坐着知府的大轿出发了。上了彰德通林县的官道。消息传出,道路两旁挤着许多人,都争着来看刘更新。好不容易出了府城,所经村庄也是人流如潮。更新觉得聒噪,便下了轿子,又雇了一头毛驴骑着。却对辛向举说,你岁数大了,这辈子坐知府大轿恐怕就这么一回了,大器晚成,衣锦还乡,要好好风光风光!说着又让轿夫去买来黄绫,取出笔墨。写了两个条幅,挂在大轿两旁。吩咐一路要把辛秀才当成刘更新一样侍候好,有人问轿子里坐的是不是刘更新,只管说是就行。末了威严地点着轿夫们喝道:把辛秀才侍候好了,他满意了,我这里有赏;要是侍候不好,老人家不熨帖,我也要让知府重重地赏你们,不过那不是银子,是板子。我刘更新可是要说到做到的!刘更新人小名声不小,是知府大人的座上宾,童腔稚气的话却也慑人,几个轿夫听了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一路上把轿子抬得又平又稳。
辛向举坐在轿里,真是做梦一般。想不到苦苦蹭蹬几十年难成正果,老了老了竟然“麦熟一晌”顺顺当当过了院试关,中了秀才!更想不到还能坐着知府大人的八抬大轿,荣归故里,幸运极了,风光极了!轿子里地方大,白绫软垫暄腾腾的,两边还有扶手,靠背可高可低,有点像今天高级轿车上的沙发椅,舒服极了!他一会儿撩起窗帘望望外面的风景,一会儿斜躺在柔软的坐椅上遐思联翩,悠哉悠哉。走着走着觉得乏困,竟呼呼大睡起来,外面发生的事情竟一无所知。
刘更新则骑着毛驴一路观风赏景,或快或慢,一会儿望着远山田野喊上几声,一会儿手舞足蹈地唱上几句,好不惬意。路过水冶镇,又去有名的珍珠泉玩了一大圈子,这才重新上路,所以落在了轿子后面。
再说东诸翟村的董善仁,自从输了官司,威风扫地,村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半截,连夫人也往他脸上吐唾沫。他觉得窝囊透了,对刘更新心里恨得咬牙,日思夜想着如何报这奇耻深仇。报仇雪耻的事八字未见一撇,却传来刘更新考中秀才,取了案首,南门题字,倾倒府城,知府厚爱,赐轿送归的佳话,又惊又怕,连夜去找县太爷商量对策。
脑瓜子灵动的县太爷扈龙也正思磨这事,看见董善仁说你来得正好,刘更新这回算是通天了,连我这个芝麻官也畏惧三分。他要在知府大人跟前说我句坏话,这顶乌纱帽还戴得牢么?再说这刘更新小小年纪便有此非凡之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出将入相也未可知,真到那时……依我看以德报怨方为真君子,冤家宜解不宜结,迟解不如早解,明天就是天赐良机!接着又如此这般地谆谆教诲一番,嘱董善仁回去安排。董善仁也不是认死理的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经得多了,思想立马来了个对屁股转弯。
三岔路口截住了刘更新的官轿,来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差人飞马去报告县太爷。县城离东诸翟村还有六七里路,县太爷顾不得坐轿,急忙骑马赶来。董善仁早已率领一家老小几十口在村头恭候。
男人都是崭新的长袍马褂,黑缎瓜皮帽,身后的发辫梳理得一丝不乱;女眷们个个穿红着绿,饰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几十个红衫绿裤腰系黄丝带的壮汉,手里拿着锣鼓唢呐,还备着爆竹烟花、三眼铳。道路两旁黑鸦鸦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扈龙慌慌地赶到,又察看一遍,觉得没有疏漏,这才喘口气。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吸溜着鼻子朝董善仁点了点头。还没顾上说话,只听人喊:来了!来了!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三眼铳响得惊天动地。一顶官轿迤逦而来,穿过人群夹道,来到县太爷和董善仁面前,缓缓落下。县太爷、董善仁和家人连忙躬身施礼,齐声说道:“刘秀才辛苦了,请落轿驻足,到寒舍小憩!”
辛向举睡得正酣,突然被炮声惊醒,揉揉眼从轿窗朝外望,黑鸦鸦的都是人。心想是途经村庄,村人们欢迎刘更新的,也不奇怪,路上经过的村子不少,都是这样,只是没有鞭炮锣鼓罢了。他早吩咐过了,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停步,只管走就是了。谁知轿子竟停了下来,还要刘秀才下轿。磨蹭一会,轿外“刘秀才辛苦”的声音更大、更齐了,听得出有男声也有女声。辛向举不得不伸伸懒腰站起来,早有人高高地撩起轿帘。
面对一张张恭敬媚笑的脸,辛先生愣住了——这不是县太爷和东诸翟村的董善仁吗?怎么都在这里!在场的人也愣住了——刘更新不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吗?怎么变成老头子了!莫非这个小鬼头又在耍什么花招?辛向举愣过之后心里直跳:这些冤家对头是找刘更新讨账来了,今天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真想扭头钻回轿里去,可众目睽睽已来不及了。
县太爷瞪着琉璃球眼怒道:“你们是怎么搞的,刘更新在哪里?”
董善仁一急,结结巴巴地盯着辛向举问道:“这……这不是刘更新的轿子吗,怎么换……人了?”
“谁说这是刘更新的轿子,本来就是我的嘛!”辛向举众人面前心一横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端起架势。
“你是……”
“俺乃新榜秀才辛向举,这轿是知府大人派来送本秀才的!”
“那刘更新,不,刘秀才呢?”
“找刘更新有什么事?”
“没有别的意思,只因日前有些误会,敝人略备薄酒,想请他寒舍一叙。更新才高八斗,村人也好当面请教。”
扈龙一听面前这个老头也与知府有点掺和,立刻变得谦恭起来。他觉得董善仁话说得很不得体,连忙上前一步,满面堆笑,转着眼珠子说道:“更新考了‘案首’,老先生也中了秀才,为林县争了光,添了彩,故本县特让董乡绅就近备了酒馔,为二位接风洗尘!”
听他们这么说,再看看这阵势,瞻前思后,辛向举对二人的用意明白了八九分,心情也就平静下来,款款说:“更新早料到你们会在这里等他,所以一出彰德就换骑毛驴前头走了,临分手时关照:县太爷、董乡绅要是硬留吃酒,你替我多吃几杯,并要谢谢他们的好意。”
扈龙、董善仁心里一惊:这刘更新真是神了,我们的打算他竟然先料到了!看来还真不好惹。这样想着,越发意识到与刘更新和解的必要性。再说老秀才虽然不是刘更新,但毕竟与刘更新是同榜,又是同村,隔灶烧火,冷灶也要跑进些热气儿的。深虑及此,董善仁咬着扈龙的耳朵悄声说:“反正师也兴了,众也动了,钱也花,宴也备了,怎么收场?咱就姑且把‘红土当朱砂’使吧!”扈龙点点头,眼珠骨碌一下,“中!英雄所见略同。”二人拿定主意,一齐朝“红土”礼貌地展臂示意。董乡绅笑容可掬地说道:“更新人没到,话到了,跟到了一样;眼瞧一个,其实代表着两个人呢。辛老先生,那就请吧!”
这几句话说得到位,表情也协调,扈龙朝他满意地点点头。董善仁受到鼓励,来了精神,昂头挺胸前面带路,县太爷陪着辛秀才在众人簇拥下亦步亦趋地朝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