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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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游戏官场(1)

解元第

刘更新少年中举,不要说下川周围的十里八村,就在全县也是凤毛麟角;乡试夺魁,荣膺解元,虽然只是连中两元,但在林县史上也绝无仅有。谁想好事接踵又至——乾隆帝南巡驻跸汴梁,御览今科中试墨卷,阅到刘更新的文章,龙颜大悦。尤其看到卷子背面画的那头带着眼镜的毛驴和配诗,乾隆帝笑得前仰后合。说这驴画得传神,逼真得像一个人——左评事史耀前。那诗更是春秋笔法,入木三分。兴致所至,赋诗赞曰:

尧天舜日万物华,天高地阔驰骏马;

只道江南出才子,中原才子更可夸!

巡抚金堂正是个最善体领揣测圣意的角色,立刻申报吏部,破格擢刘更新为彰德知事。按照常规,举人、进士均不授官,经过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之后,方可量才使用,这是正途。从举人进士中直接选官,属于特殊情况,虽非正途,却比正途还要荣耀,因为这是皇上在非常时期、非常情况、发现非常人才时才有的举措。这种特殊情况,恰恰被刘更新撞上了,可谓“福无双至今日至”!全县轰动,祝贺的、求教的、攀亲巴结的、欲睹解元风采的络绎不绝,真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刘继基和老伴忙里忙外地应酬照应,心里乐不可支。特别是见那些掂着礼物上门的,更是热情。刘更新却不胜其烦,心里腻味,见有人来便从后门溜出去躲避。谈到做官,更新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想着易先生的话:做好官,用手中的权力拯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另一方面又深知官场的卑污……心绪不宁,书也读不进去。这天刚刚吃过早饭,坐在后院厢房取本书随意翻着,听得前院有陌生口音和父亲的寒暄之声,情知又有客人登门来访,便把书一掷,从角门踱了出来。门外一片楸树林,树下长着许多金针(黄花菜),花被收摘走了,只剩下一丛一簇细长青碧的叶子。绿丛间一条灰白色的蜿蜒小路导引着他,信步而去。

经过几次科考,从县城到省城,大官小吏,各色人等都有接触,所见所闻,令更新大开眼界,也很震惊。官场的黑暗卑污程度是他没有想到的。官绅勾结,官商勾结,权钱交易,把众百姓和读书人愚弄于股掌之上。手段之卑劣善良的人们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干不出的。前几年与东街董善仁打官司,见识了林县县官“胡弄”(扈龙),只道这是个别现象,没成想小官如此,大官也如此;县官如此,巡抚也是如此;京城来的高官更敢“胡来”(呼黎睐)!这样下去还有草民百姓的活路吗?难道这就是各级官吏鼓吹的乾隆盛世?……许多事让他纯真的脑子变得复杂起来,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从汴梁回来后,早把这场考试和取得的什么功名丢在了脑后,认为不过是一场游戏。被选为府衙知事的消息,又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澜,如果步入官场,就要每天置身于这种污泥浊水之中,和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强颜欢笑,尽说些套话,屁话……哎呀呀,难受死啦!不能去,说什么也不能去……“我的好侄子哩,什么能去不能去呀?”一个声音说道。

更新冷不丁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从家后门溜出后,沿着村边的小路已经走到了村头的老柿树下。老石匠提着他的工具布袋迎面走来,爱抚地看着他问。

更新忙掩饰说:“叔,是你呀,俺在背书呢。”

老石匠笑声朗朗,举举手里的布袋说:“叔是石匠,锤不离手;你是读书人,就得书不离口。干啥的离不了啥。”

更新跟这位豪爽开朗的石匠叔对脾性,喜欢他,敬重他,觉得亲热,顺口问又跟谁家做石活,小石头干什么去了。

老石匠回答着上前拉住更新的手,疼爱地说:“贤侄呵,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平地卧的角色。这回又给咱山里人争了光,给咱全村人长了脸,大伙打心眼里感激你哩!”说着挥手遥指周围的山峦,“多少年多少代谁知道山旮旯里还有个下川村呢,如今走遍河南省,下川村的名字可是黄华寺里的钟声——响得远哩!”

“可真是哩,如今出门只要说是下川村的,谁敢小瞧!”老南瓜红黄脸上放着光彩,接着话音走过来说,“前天俺挑着两捆扫帚到水冶镇上叫卖,开始满街人连个问价的都没有。后来俺喊:‘林县下川扫帚,快来瞧快来买啦!’这么一喊立马招来一圈人。这个说:‘下川不是刘更新的家乡么,那地方出人才也出好物件——瞧这扫帚多厚实,就是不一样!’那个说:‘下川好风水,去不了,买把扫帚也能沾点仙气儿!’这个一把,那个一把,一会儿就把一担扫帚抢着买光了,价也不还!”他说得兴奋,唾沫星子飞溅。使劲直直佝偻的身躯,感激地望着更新,“这都是你给大伙带来的福气呵!”

更新过来扶住老人,“爷爷,这么说折煞孙儿了,更新何德何能被大家这样抬举,心里有愧!”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这里走来,大老远就说:“更新呵俺的好孩子,让俺咋谢哩,准备了一份大礼,就说让我儿去家给你磕头呢!”

她就是村里驴剩娘。驴剩四十多岁了还讨不上媳妇,当年的小光棍变成了眼下的老光棍,娘儿俩日子过得凄惶。平日母子二人人前抬不起头,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今天这是怎么啦?更新摸不着头脑,旋即连声喊着奶奶说,使不得,这是从何说起呢。

老柿树下本来就是人们集聚的场所,说话间拢来不少人。老奶奶走得近了,舞着拐棍扬声说:“老少爷们听着:俺家驴剩有媳妇啦,还是个三十多岁没有开过怀的老闺女哩!——东姚集的。俺儿再不是光棍啦!少盐没醋的日子过到头啦……”老人说着喊着泪流满面。

往日看着驴剩娘俩的时光村里人谁心里都不好受,着急同情又吃不上劲。听老人这么说很多人眼里也涌出了热泪,旋即喜得拍手欢呼,恨不得把老太太抬起来抛丢。更新明白过来,也高兴地向老人祝贺。见大伙都为自己高兴,老人立时乐得满脸的核桃纹开成了一朵花,只是泪珠还在眼下的褶褶里闪烁。她扶着更新的肩膀说:“大家伙听着,俺家驴剩铁树开花成上家,全仗着更新哩!——愣啥,听不清白是不?俺那未过门的新媳妇有见地,听她咋说:下川村风水好,出大才也出小才,驴剩虽跟刘更新没法比,也要比别村的人强!”

“这么说要不是更新你儿子还得打光棍?”老南瓜问。

“那还用说,人家闺女就是冲着下川村的名气来的。大比小一个样,这跟你卖扫帚一个理儿。”老人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村人说这么多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可这名气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更新给咱们挣的!更新是全村人的福星呵!”

老石匠接着说:“老嫂子说得在行,咱们村出了个刘更新,就像太行山顶竖起一杆旗,人人向往。”他说着提高了嗓门,“俺也有件事要说——前几天俺锻磨到了卫辉,一报家乡,很多人就围过来跷着大拇指说,不瓤,是今榜解元刘更新那个庄的!缠着俺问这问那,说解元家乡的人就是不一样,瞧这老汉多精神,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嗓门赛洪钟,站有站相,走有走相,不像山西来的那些石匠,蓬头垢面吊儿郎当的看着糟心!——甭笑,可笑的事还在后头呢。”

他拿眼四下睃了一圈儿,神秘地放低了声音,“这话可千万不敢叫俺小石头娘知道——”说着又朝四下里瞅,把人们的胃口吊得高高的这才再往下说:“有个三十多岁还像大闺女似的水灵光鲜的女人拉着个孩子找俺。说大哥,你人好,手艺也好,让俺孤儿寡母跟你走吧,你们村不光出好石匠还出举人,孩子去了也就有了奔头。我说大妹子你要想让孩子出息俺给你把儿子带走,往后能变成个二更新也说不定。她说你咋光要儿子不要儿娘,嫌俺长得丑不是?我说好妹子哩你这模样儿俺可是头一回见,喜欢得心里还打颤颤呢,咋能不爱,可俺家里炕上有个黄脸婆呢……”

“嘻嘻嘻……”人们憋不住笑。

“糟糠之妻不下堂,土掩半截子的人了还想学那万人唾骂的陈世美?”老南瓜黄着脸端出长辈的尊严插话。

“不要打岔——你猜人家咋说?”老石匠瞪一眼老南瓜又卖起了关子,看着周围惊奇黑亮的眼睛摄着女人腔道:“俺的好大哥哩,那有什么相干,让俺给你做个二房三房也中!……”

他表情滑稽,说得风趣,大家哄的一声笑弯了腰。几个妇女捂着肚子喊笑得肚疼,说老石匠可真会作贱人。

老石匠没笑,神情反而庄重起来:“咱这石匠实际就是个要饭的,谁看得起!可只要说是林县下川村的就会被人高看一眼。工钱也由八文加到了十文。”老石匠一下把更新抱了起来,“咱是沾了更新贤侄的光呵!”

大家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更新,哗哗地拍着手,齐声喊着,是哩!是哩!是更新为咱下川争了光,谁也不敢小瞧咱这山里人啦!

更新见大伙这样敬他夸他,又是惭愧又不好意思,窘得满面通红,叫着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婶大哥大嫂,说在大家面前我还是个毛头孩子,无意中做了些益事也是大家看顾调教的结果,你们的心意我受,这些奖掖的话过分了,担当不起,窘煞人哩!见更新不骄不矜掏心窝子说话,大伙越发觉得这少年可敬可爱。

辛向举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自从进了学,成了名副其实的辛秀才,说话反而没有过去“酸”了。大家也乐意听他说话了。这会他捋着颔下半尺长的花白胡须开了腔:“乡亲们听我说几句。更新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人品本事无人可比,夸他的话就不用说了,倒是有件要紧事得说。”

不知老先生有什么重要话说,众人肃然。

他咳嗽一声,显得郑重,“更新的事就是咱全村人的事,我认真掂量了好几天。更新还年轻,前途远大着呢。现在皇上让做小官,将来就能做大官。听说更新不愿意去,嫌官场肮脏,可自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官也多着哩。包公、况钟、海瑞不说,本朝的刘统勋和刘墉父子、鲁焯、史贻直、窦光鼐……数不胜数。他们给百姓撑腰做主,主持公道,办了不少好事,人人称颂,百世流芳。”他说着用眼盯着更新,“贤侄你想想,混浊不堪的水里撒把明矾,也会变清,你为什么不愿为百姓作一把明矾,而要站在旁边喊脏呢?”

辛向举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话语讲得透彻,讲的是与易先生一样的道理。更新听着也由不得点头。

老南瓜又把佝偻的腰使劲伸伸,过来拉住更新,溅着唾沫星子说:“一朝权在手,才能把令行,好侄儿哩,这官咱要当,当清官,当好官,百姓还盼着你为大家主持公道说直理办正事呢!”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远处传来嘡嘡的筛锣声。

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有板有眼,节奏分明。

卖油敲梆,吹糖人敲锣,铁连板一响拴(修理加固)簸箩!不用说是吹糖人的来了。可今儿个这吹糖人的煞是日怪,这锣筛得跷蹊,大伙诧异地议论着。还是辛先生见识广,他偏着头听了一阵,急嘘了一声,挥手虚抚一下,让大家安静,说:“这可不是什么吹糖人的,是官员出行的开道锣,锣声十一响,一响一个字,说的是:行路人等,男女老幼齐回避!”大家跟着锣声望去,果然,黄土道上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大轿正朝山村迤逦而来。

“是来接更新的吧!”

“咱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山窝哪个官儿肯来?我瞧八九不离十准是!”

“除了咱更新,谁配这排场!”

……

辛向举没有说话,挺直腰,把手搭在额头张望一阵,作出权威发布:“是官轿!瞧阵势最少也是七品。”

近了,更近了,不到两袋烟工夫,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便同道上的黄尘在村头一齐落定。衙役打起轿帘,吐出一个头着小斗笠的脑袋。小斗笠上面披散着血红的缨丝,顶尖镂花金座,中饰一块衔素金的小水晶。蟒袍裹着矮胖身段,外罩补服,更新一抬眼,便看到了那张上窄下宽闪着油光的楔子脸,看到一双琉璃球眼和两片薄薄的面叶唇——正是县太爷扈龙。

“哦——,县太爷光临,学生这厢有礼了!”辛先生成了秀才更注重身份礼数。多次进城县试,哪次不给这个父母官磕头、听他训话。这会见着仍然有点惶恐,一提长衫先自跪倒。乡邻们跟着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更新直挺挺地立着却不理会。不知谁在他的腿弯处猛撞了一下,两腿一弯才不由自主地跪倒,待要挣扎,被死死按住。扭头看时原来是父亲刘继基。不知什么时候,不但父亲来了,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轿子退去,扈县令向前走了几步,笑容可掬地两手虚扶着招呼大家起来,又躬身挽着辛向举的胳膊搀扶,说咱们一块吃过酒,也算老朋友了嘛,老秀才何用行此大礼。大家参差不齐地道着谢从地上爬起。

扈县令习惯性地吸溜一下鼻子,微笑着朗声说:“今天本县来到下川山村,一是体察民情,二是向刘解元祝贺,大家不必拘礼。”说着扬臂朝远处指指,故作随意地道,“三面环山,下川村好风水呵,怪不得能出解元,据我看,不久将来还要出进士、状元、翰林,出将入相都不一定!”他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哈哈地笑,又问,“刘解元来了没有?”

更新厌恶地望一眼“面叶唇”,躲人堆里不屑答话。刘继基硬是拽着儿子走出人群,上前一步躬身一揖,毕恭毕敬地道:“借大人吉言,谢大人问及。”

扈县令的目光从面无表情的少年身上移到面前两鬓苍白的老者身上,说:“更新本官是熟悉的。想必您老就是更新的尊父了?”

刘继基连忙答道:“正是敝人,正是敝人。”

“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呵!不仅是你一家的荣耀,也是咱全林县的荣耀!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凡千百年,乡试夺魁,独占鳌头,更新是林县第一人,实令太行增色,山川生辉,可喜可贺!”说着过来亲热地拍拍更新的肩膀,“我早看出来了,小伙子年少志高,智勇过人,是位奇才,县试时就备加关照,下官的眼力果然不差。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定在我这县令之上!”

这明显套近乎的话听着发呕,更新在心里骂道:放你娘的臭屁!县试时扈大人确实关照过。不过不是关照要取刘更新,而是关照“此人断不可取”!只是众意难违,才没得逞,这会儿却老虎戴佛珠——硬充善兽!自从那次公堂上见识了这位父母官,对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憎,因此不屑地紧抿着嘴没有言语。

刘继基却不迭连声说全仗县大人栽培。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乱嗡嗡地说了许多感谢称颂的话。见儿子冷着脸就是不开口,刘继基看着县太爷堆满笑的脸心里过意不去,不住地给儿子递眼色,更新这才说:“听大人刚才高论,学生不敢苟同。下川村和全县许多村庄一样,干旱缺水,地瘠民贫,实在谈不上什么好风水;更新一介草民,也根本不是什么奇才,大人大老远地赶来,想来不是为说这些的吧?”

扈龙今天大老远的赶来,本来是想向这个前途无量的才子讨个好儿,为往后的仕途铺铺道——壮苗露头不浇水,等人家长成参天大树再来就晚了,何况自己与这棵前途无量的幼苗心存芥蒂。没想到这小东西少年得志,心高气傲,不但不领情,说出的话能呛人一跌,不由心里蹿火,可他毕竟是历练出来的官场油子,最懂得什么叫隐忍韬晦。他吸溜一下鼻子,咽一口唾沫,压下心头蹿起的火苗,显出一副大人大量的气度,脸上的尴尬换成灿烂的笑,说道:“当然不是,”说着挥手吆喝:“抬上来!”